5
刀子常说,梦是时间的拐角。
刀子知道弗洛伊德,可弗洛伊德不知道刀子。
知道豆豆儿出嫁后,刀子就常常做梦,总是在梦里跋涉。那些梦可以绾成好多好多的结,串成链子密密地纠缠了刀子的心。
梦里跋涉,不知疲倦。
刀子有一个姐姐,很漂亮很温柔,待刀子很好。刀子好喜欢姐姐的,可从来没有和姐姐说起过。刀子上大学没多久,姐姐就嫁给了东街口一户人家,送亲队伍里没有刀子。
在时间的拐角,刀子常常经过一条很黑很幽深的小巷,然后就看见一扇亮了灯的窗户,窗户映着朦胧的人影。刀子就声嘶力竭地喊豆豆儿。
窗户忽地黑了下去,小巷却有了光亮,刀子就看到豆豆儿远远地朝他跑来,刀子迎上去,却是姐姐。
“姐,你咋在这里啊?”刀子问。
“这是我的家啊,怎么了,你忘了么?”姐姐笑了,笑得真好看。
刀子很纳闷,姐姐怎么会在R城?她不是嫁到东街口那户人家了么?刀子这么一惊,就醒了。
咪咪说过刀子和豆豆儿不合适的,是对豆豆儿说的。刀子知道这事儿,觉得咪咪有些世俗。刀子悄悄问过豆豆儿咪咪说这话的由头,不知道是咪咪本来就没有说由头还是豆豆儿不愿意告诉刀子,反正刀子不知道为什么咪咪会这么说。刀子觉得咪咪的话有些神秘,像是巫婆念了一句魔咒。幸好,咪咪依然为刀子和豆豆儿的纯真感动着。
好多时候,提起今后,豆豆儿不愿意去想今后的事,说想着不开心。刀子有时也会莫名地不安,些微的,却很快被对未来的憧憬冲淡。
快放假的时候,豆豆儿的爸妈都来学校了。他们住了下来,守着豆豆儿。好几个傍晚,他们一家人在校园里漫步,刀子就远远跟着。有时刀子会抄条小路到他们前面,然后转身朝他们走过去,擦肩而过的时候能够听到只言片语。本来一直低了头的豆豆儿瞥见刀子,眼神中总有一丝惊慌。
咪咪眼光很准,她是对的,旁观者清。
6
刀子结婚了,新娘不是豆豆儿,是翠。
刀子娘请了好多客人。刀子直爽,敬酒没有用白开水,一桌一桌地敬,喝高了,嚷着说今天高兴,真高兴。客人们走后,刀子就望着翠傻笑,然后吐了一地污秽,翠忙活到半夜。那晚翠一定哭了,刀子后来想,想着想着就心痛起来,给了自己一个大大的嘴巴子。
翠对刀子好,刀子心里明白着呢。刀子的心也是肉长的,他其实挺疼翠。
翠的性格有些大大咧咧,不关心刀子脑袋里想些什么。刀子喝酒后唠叨从前和豆豆儿的事,翠静静地听着,什么话也没说。翠其实早就知道,是刀子忘了自己曾经告诉过翠。
翠爱刀子,觉得刀子有情义。
以前翠常看到刀子穿豆豆儿织的那件松松的毛衣,问刀子是谁织的这么漂亮,刀子说是姐姐。翠就充满羡慕地说你姐姐真能干。翠想,以后她也要学着织这么漂亮的毛衣。
翠过门后再没有看见刀子穿那件毛衣。天冷的时候,翠把那件毛衣翻出来让刀子凑合穿,刀子说这毛衣太松了不暖和,死活不穿,却把毛衣拿去放了衣柜底下。翠想,由着他吧,这人怪怪的。
刀子说过要等豆豆儿的,刀子食言了,因为刀子知道再也等不到豆豆儿了。
豆豆儿生小豆豆儿了,是咪咪告诉刀子的。咪咪说她出差到R城顺道去瞧过豆豆儿,豆豆儿胖了,婆家当她是宝贝蛋子,对她很好,看上去很幸福。刀子听了就呵呵笑说那就好。咪咪还劝刀子别等了,刀子就辩解说哪跟哪呢,人家都出嫁了我还等啥啊。
刀子想,时间会拐角的,他就在拐角等着。
7
千里搭凉棚,没个不散的筵席。这话刀子在《红楼梦》中读到过,应了当下景儿就觉得实在有些悲凉。
该散了。刀子从街上替豆豆儿叫来打包的工人,把豆豆儿的行李打包。刀子第一次走进豆豆儿的宿舍,坐了在床沿上看豆豆儿忙乎。草绳在打包的工人的手中灵活地缠绕,每绕上一圈刀子就默默地心痛一下,如同那草绳在牵动时间的辘轳。
刀子没有心情去应和那些胜利大逃亡的玩笑话,他感觉是撤退,想象中优雅知性散发着幽香的女生寝室如今是一片狼藉,在窗外蝉鸣声中,刀子心烦意乱。
“所有的缱绻都是为这一刻的告别”,刀子忽然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悲情诗人,在迎风吟唱时所有曾经的洒脱飘渺无踪。
豆豆儿眼圈儿早红了,夕阳西下的时候,盈盈一握竟然是那么漫长。
给我来信,豆豆儿临上火车的刹那刀子抱住她说。
我也等着,豆豆儿哭了。
没有人知道未来,刀子不知道,豆豆儿也不知道,或许知道了却在逃避。
在时间的拐角,那条泥泞的机耕道通往豆豆儿上班的地方,刀子很熟悉这条路。
在上班的路上,骑着单车上班的豆豆儿遇到了憔悴的刀子。
来看看你,刀子疲惫的脸上有了笑容,我早到了,知道有班车,看天没亮,就走来,知道能够碰上你。豆豆儿就扔了单车,紧紧抱住刀子,有泪滑落在刀子肩头。
刀子开心,开心得忘却了心痛,忘却了疲倦。乘了整夜的车,就为了一刹那的相逢。
那条机耕道永远泥泞的吧,刀子后来总这么想。
8
刀子听说爱情是无坚不摧的,但刀子没有遇到无坚不摧的爱情。
豆豆儿不让刀子去见她的父母,刀子问为什么,豆豆儿没有说,刀子觉得这总不是个事儿。
豆豆儿的来信依然如约而至,只是刀子看到满纸的忧伤。那段时间刀子在读宋词,读到三分缱绻七分幽怨,剩下的就是秦少游的梦话。时空的距离对两个苦恋的人儿实在是折磨,何况豆豆儿是乖乖女,刀子悲哀地发现这几乎就是一场战争,战争的胜败早已经注定。
慧剑斩情丝,豆豆儿信中说她母亲病了,病得很重,是因为她才病的。刀子很难过,虽然他知道与其说是生病不如说是示威,这才是豆豆儿的软肋。刀子很无助,直到把沧海桑田看破。
刀子终于明白咪咪当初说那话的意思了,因为咪咪太了解豆豆儿了。
刀子不明白为什么豆豆儿的爸妈会坚决反对,他想知道原因。
那条机耕道依旧泥泞,R城总下着雨。刀子看到了豆豆儿,远处有歌声:“人潮人海中,又看到你,一样迷人一样美丽……”
让我问问他们,我要个明白,刀子说。豆豆儿摇头,别,我妈会气坏的。
刀子不再说话,一会儿明白,一会儿糊涂,酒杯已空。
刀子还是去了豆豆儿的家,趁豆豆儿不在的时候。刀子感觉自己像在完成一件神圣的使命,像是涅盘。刀子的到来让豆豆儿的母亲立刻变成了泼妇。那一刻,在豆豆儿的母亲身上完全看不到豆豆儿的影子。刀子出门的时候,豆豆儿的爸爸忍不住跟了出来请刀子原谅豆豆儿的母亲有失体面,这位父亲说出了刀子想知道的原因,刀子终于得到了想得到的答案,很残忍却不得不面对的现实。刀子心里淌着血,呼吸着异乡傍晚的凄凉。
等着豆豆儿的惩罚吧,还能够有什么惩罚呢?刀子想,所有的惩罚也大不过恩断义绝,这样豆豆儿会尽快忘掉他,因为他了解豆豆儿。这才是刀子需要的,从此豆豆儿可以开始她新的人生。
“你走吧,我永远不要再见到你。”豆豆儿对了刀子的背影说,像一句早就准备好的台词。
刀子心里很疼,可他不敢转身,当脚步声远去的时候,刀子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后来呢?翠问刀子,刀子眯缝了眼,后来,后来就在时间的拐角。
刀子开始打鼾,翠轻轻叹了一口气。
9
刀子爱上了喝酒,在醉眼迷离中释放,轻飘飘地翱翔。刀子听说,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他可以恣肆地拼接那些从前的片段,丝绦般的纠缠,然后慢慢去解开,慢慢地散落一地。
翠抢过刀子一杯酒喝,被刀子狠狠打了一个耳光,那时翠刚认识刀子不久。刀子问翠恨他么,翠说不恨,是替你伤心呢。
刀子对娘说要娶翠做媳妇,娘说你可想好了,要对得住人家,刀子使劲点头。
翠嫁给了刀子。
翠常说,刀子其他什么都好,就是喝酒不好,伤身呵。刀子就嬉皮笑脸:“平生喜好杯中物,哪管身外奈何天。”翠听了就来气儿,指了小刀子说,谁管他呢?刀子默然。
时间真像是紫药水,涂抹在伤口上,伤口就被遮盖了猩红的血色,除了刚开始会渗出些液体来,偶尔有些疼痛外,几乎会忘却伤口。久了,结痂,脱落,却又露出鲜红的肤色,抚摸的时候那痛就在心里了。
有些时候,刀子会忽然想起豆豆儿来,牵连着想起从前的点滴,那些一起走过的日子,灰蒙蒙的不再鲜艳。偶尔人影绰绰,声口隐约,刀子的心思就会像秋千般的晃晃悠悠。这时,刀子会定定神,把心思打包,堆在无人知晓的角落。
刀子常常信步到时间的拐角,重复着同样的邂逅:远远地瞧着豆豆儿走过来,却怎么也无法靠近,似乎又不像是豆豆儿,那眼光陌生如匆匆的路人。刀子喜欢在雨天的黄昏坐了的士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喜欢透过雨刷摆动的缝隙看前面模糊的背影。开过去,刀子对师傅说,然后忽然回头,刀子也知道,那不会是豆豆儿,他只是抑制不住要重复这样的动作。
刀子想有一辆车,可以这样没完没了地回头下去。说给翠听的时候,翠瞪大了眼睛,你难道疯了?我没疯,刀子说自己像毕加索的抽象画,有了扭曲的形容。
翠给吓哭了。
翠没有说错,刀子真的疯了。
人生如戏
10(蛇足)
感谢朋友们耐心读完这个极普通极寻常的故事。故事的作者应该是刀子,我曾经和他是病友。他临出院时,随手把几张纸揉成一团扔在了墙根。我好奇地拾起来,发现一共九张,看上去虽然思绪凌乱,但觉语句还算通顺。本来这个故事到这里就算结束了,可我忽然有了画蛇添足的冲动,为了不损伤原作的美好,本节文字姑且名为蛇足,权当结局吧。
“人生如戏”。
这四个字写在第九张纸的最后,潦草,且因为褶皱而显漫漶,我好不容易才辨认出来。
刀子其实不算什么疯子,他什么时候进来这里我都不大记得了,因为常常一起在院子里“放风”,我们便熟悉了起来。倒是他,反倒时常管我叫疯子。
医生说刀子没大问题了,回家养着就行。
那天,翠来接他回去。翠后面还跟着个中年女人,胖胖的,却有着优雅的气度。刀子瞅见了她,神情就怪怪的,像是在努力回忆什么。女人什么话也没有说,脸色出奇的平静,倒是翠在低声对她说着什么。
“刀子,我们回去吧。”翠说。
刀子的眼睛却凝视着那个女人,口里喃喃,“不是的,不是!”
翠就笑了:“是的刀子,豆豆儿也来看你了,你不是想见她么?”
“你不是豆豆儿!”刀子坚定地说。
“我是豆豆儿”中年女人平静地说,“无声就是默许,对么,刀子?”
刀子全身一震,定定地看着眼前的豆豆儿。
刀子扭头疑惑地望着翠,忽然他看到了翠的手腕上有个镯子,那是刀子送给豆豆儿的。
刀子糊涂了。
刀子清醒了。
“你是豆豆儿,但不是我心里那个豆豆儿。”刀子说。
豆豆儿笑了,揽过翠把她推向刀子,“好了,刀子,和翠一起回家吧。”
豆豆儿走了,刀子拥住了翠,像是拥住了久违的幸福。
“疯子,其实你也不疯的,早点出去吧,我先走了。”这是刀子临走时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说完,刀子忽然从裤兜里掏出一包纸团,扔到了墙根……
翠怎么找到豆豆儿的?
翠怎么说服豆豆儿的?
刀子不会再去想,可我却站在栅栏里想着,想不明白。
一道白亮亮的光忽然照过来,像是把我劈成两半,我看到了身体的分离。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照射到我脸上,很扎眼。
刀子呢?豆豆儿呢?翠呢?一切都不见了,原来我在时间的拐角。
2009年5月27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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