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家十年以后,锁根又回来了。小村庄沉寂太久了,锁根回来的消息在每个人心中投入“咚、咚、咚”连串声响,涟漪一圈圈荡开来,从南头荡到北头,从河东荡到河西,圈圈撞圈圈,圈圈绕圈圈,树的影子散碎成无数闪闪的亮片。
十年前,锁根十一岁,在镇中心小学上三年级。那天放学后,爷爷没接到锁根,老师说锁根被他妈妈接走了。
锁根的妈妈是锁根的爸爸明子在外做生活带回来的,个矮,黑瘦,叽尼咕哝,说一口让人听不懂的侉话,村中人都称她小侉子,她男人也是一口一个小侉子地喊。
村中年轻人谈亲都是要先访亲的,托媒人或亲近的人,到对方的村中,或佯问路,或讨口水喝,先不着边际地扯东扯西,在外围兜转几个圈子,渐渐地,圈子越缩越小,越缩越小,最后漫不经心地问起某家,问起某小伙某姑娘。被问的是个灵巧人,一下就心领神会了,与那家关系好的,就捡好的说,关系不好的,就硬腔白说,无中生有。被问的是个榆木疙瘩,就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不作兴掺一滴水的。
访亲要问对方的人品和性格,还要问对方父母的人品和性格,最最关键的,要访根底好好不好。根底,就是有没狐臭,骨根不正,是要祸害子孙后代的。为确保骨根正,有些人家访亲要访上三五次的。
明子妈死得早,他爸又没个正业,在村中属于困难户,明子个头不足一米六,虽说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可他整个人看上去就像块没发开来的疙瘩面,在当地是难找到肯嫁的姑娘的。
小侉子人长得小巧,却很能干,还吃得苦,家里田头忙得滑滑涤涤的。小侉子是明子腊月带回来的,转眼已打了春,天渐渐暖和了。
明子的大妈死了,死了人要去偷百家菜的,这是当地的风俗。偷的人头戴白孝布,偷得理直气壮、冠冕堂皇,被偷的看到了也不言语,反正一家就偷一点点,有那没料干图省事的,紧着一家偷,那被偷的人家拍着屁股骂句狠话:“你家死了人啦!偷回家煮倒头饭啊!”——而人家确实是死了人的,确实是偷回家煮倒头饭的,这狠话就失去了狠劲,箭没射出去,无趣地落在骂的人自个儿脚边了。
却说小侉子和另三个小媳妇到陈家庄偷菜,偷了满满两麻袋的菜,两两搭伙,搭着麻袋往回赶。太阳正热火,加上刚才奔走忙乱了一阵,身上的衣服都汗湿了,小侉子脱了外套绑扎在腰间,一阵风吹过,旁边的人闻到一股怪味,两小媳妇掩鼻,一小媳妇脸嫩,忍着没表现出来,脸别向一边,五官都挤到了一起。小侉子却没觉察,一只手叉着腰,大大咧咧,侉话像煮开了水,“嘟嘟嘟”直往外冒。
村子本就小,村头放个臭屁村尾都能闻到,小侉子的狐臭村中人都闻到了,有那聋鼻子天生对气味不敏感的,有意走到小侉子面前,逗她说话,说到开心时,小侉子习惯一手叉腰一手比划,聋鼻子深吸一口气,倒退几步,闻到了,闻到了!——明子媳妇确是有狐臭无疑的!
有人调侃明子:“听说有缘人遇到狐臭,是闻不到味的,看来你们这是前辈子修来的缘分啊!”
风刮开了,话挑明了,明子也就不需要暗中一人憋屈了,他与小侉子商量,让她去医院动个手术,把腋窝中的那块臭肉切掉。
小侉子的侉劲上来了,跺着脚哭:“我们那边人人都这样,天生父母养的,好好的一个人去动什么手术啊?”
明子嘴笨,说不过小侉子。嘴说不过小侉子,明子顺手一个耳刮子,在小侉子脸上留下几道红指印。小侉子疯了般扑上去,手脚并用,明子脸上手上都挂了彩。
夫妻两一旦动了手,就像下坡的车轮,就着惯性向下冲,刹都刹不下来了。以后的一年,明子和小侉子的生活一直吵闹不断,儿子锁根的出生也没能阻慢车轮冲滑的速度。在锁根十岁那年,两口子爆发了一次人生转折性的争吵,小侉子把明子打出了两熊猫眼,明子把小侉子的一颗门牙打掉了,小侉子吐了一大口带血的痰,走了。
一年后,小侉子悄悄到学校把儿子也接走了。
明子通过劳务输出,出国几年后回来,做了个包工头,原先哈着的腰挺直了,牢僵着的五官长开了,走路眼睛也不只盯着自己的脚尖了,两手别在后面敢看着人的眼睛说话了。家里的三间五架梁拆了,砌成了两层小洋楼,家中装得金碧辉煌。
上门来谈亲的络绎不绝。“女大三,抱金山”,明子挑了个叫蓝凤的寡妇,正好比他大三岁,蓝凤还带来了个漂亮的女儿。蓝凤进了门,经过最初的几轮东风压西风,西风反扑东风的较量,蓝凤取得了最终的胜利,手握家中财政大权,把个明子吃得定定的。
明子只管赚钱,家中自有蓝凤给安排得妥妥帖帖的。日子过得顺风顺水,安安稳稳。
明子心中一直存着个暗结,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儿子的下落,也不知他过得怎样了。
这个夏天,锁根辗转联系上了明子,说想回来看看。
明子激动得几个晚上睡不安稳,村中闲人们暗淡的眼睛都被点亮了。
中秋那天,锁根回来了,穿一身土气的衣服,又黑又瘦,整整比明子高一个头,脸模子和明子一个样,凌乱的头发遮住了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看人似小姑娘般怯生生的。
这些年,锁根母子俩过得很辛苦。小侉子一没文化二没技术,靠打零工维持生计,现在一个月也只能苦三千多元钱,一日三餐,支付房租,供儿子上学,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蓝凤待锁根不薄,好菜好脸色伺候着,猪肉价格已涨到了二十六元一斤了,蓝风称了两斤,眼睛都不眨一下的。蓝凤带锁根到街上,买了两身衣服,到最好的理发店理了个小碎发,还领他到镇中心小学转了一圈,故地重游,只是锁根说全不是记忆中的样子。记忆,不过是刻舟求剑罢了,怎还会是记忆中的样子呢?
锁根在家前屋后,用手机拍了一张又一张照片。
三天假期结束,锁根要走了。蓝凤塞了三千元给他,还将女儿淘汰下的笔记本电脑大方地送给了他。
蓝凤笑着对着远去的长途汽车挥了挥手,转身对明子沉下脸来:“你那点歪心思我都晓得!他偶尔过来玩玩可以,若想常住,那我们娘俩搬走。你看着办吧!”
明子心中的一点点火苗在风中挣扎了几秒,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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