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仪天下

我躺在床上，看着眼前的男人大哭，这是三十多年来我第一次见他哭得这么痛苦。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我见过他所有模样，开心的、震怒的、平静的、毒辣的，唯独未曾见过他哭，我努力伸手擦去他脸上的泪，他抓住我的手，哽咽道：“可还有什么愿望？”我笑了，你竟都为我哭了，我这一生便是值得了，还能有什么愿望呢？看着你脸上的泪止不住地往下流，甚至都浸湿了我的衣袖，我忽然有点难过，今后的路我没办法陪你走下去了，你从一介布衣走到今天，多疑、嗜杀、孤独。

“愿陛下求贤纳谏，有始有终；子孙贤能，春秋万代。”

一

七岁时，爹爹将我领入义父家中，那时义父还未收我为养女，我管他叫叔父。爹爹说他外出有事，过一阵再来接我，我被叔母牵着，看着爹爹走出大门，挥手与我道别，这是我幼时印象最深的一幕。从前的回忆零零散散，只记得我和爹爹一起施粥的场景，娘亲很早便去世了，爹爹说乐善好施是在为娘亲积德，哪怕家产越来越少也要布施下去。可是有一天爹爹慌慌张张地带我离开了家，他说要带我去他的一个好兄弟家里，他要离开一段时间，让我听叔父话。可他离开后再也没回来，第二年一个草长莺飞的春天，叔父将我叫到堂前，叔母拉着我的手说：“从今往后我们就是你的爹娘。”我疑惑地看着她，叔父终于缓缓开口：“我与你父亲乃是至交，他将你托付给我，我们自会对你好生照料。”

我那时才知，父亲惹上了仇家，将我交给叔父就去了乡村避难，前几日叔父的人传来消息，说是父亲已被仇家所杀，他再也回不来了。我怔了半晌，叔父说从今往后认我做义女，我就管他们叫义父义母，绝不会委屈了我。他们待我真的很好，让我和弟弟一起读书，弟弟虽然有些看不起我，可他毕竟年龄小，有个容身之地已是万幸了。

元朝统治无道，民不聊生，百姓纷纷接杆而起。义父成了濠州城的起义军首领。

二

至正十二年，义父说要将我许配给一个叫朱元璋的士兵。他说朱元璋十分聪明谦逊，懂得如何打仗，他很喜欢这个小伙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既然是义父喜欢的，嫁了便是。何况因为我小的时候爹爹疼我，没有给我缠足，因为一双大脚，也没人愿意娶我，义父也很是发愁。

我和他是在营中成的亲，营中士兵对他的评价也很高，他掀开我的盖头时我才见到他的脸，并不是很好看，却有着一种特殊的气质，那时我就在想：从今往后这就是我的夫君，我会好好待他。

他的确很会打仗，对当时战况的分析已经计划都讲得头头是道。他也是个苦出身，父母被元朝无道的统治逼死，他要过饭，当过和尚，可元不让他活，他原本叫朱重八，朱元璋是他将自己比作诛灭元朝的利器。前线打仗的事情我帮不上什么忙，可我会给他一个家，他打仗累了的时候可以回家吃到热腾腾的饭，冷的时候有我给他做的衣服，晚上睡觉时我会给他暖床，搂着他，不会再让他没有家了。

不知为何义父竟将他关了起来，明明他还救过义父。我去求义父放了他，义父说他触犯了军规，不能不罚。我看得出，义父不会杀他的。可是弟弟却见不得他好，下令不让守卫给他送饭，想要饿死他，军中的人都是听命办事，他们不能送，我送，总不能看着我的夫君活活饿死。可到了监狱门口，他们将我的食盒夺了过去，不允许给他吃饭。他坐在牢里，面容憔悴，看到我之后还艰难地挤出一个笑安慰我。我让他坚持住，明天给他烙饼偷偷带进来。第二天我怕人发现不敢生火太早，只能速度快一些，烙了好多饼藏在衣服里，饼真的很烫，烫的胸口生疼，可一想到他能吃到热的饼，烫一些也没有关系。我到的时候他都快要饿晕了，我轻轻唤他，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掏出那些烙饼，他吃得很香，满眼感激地看着我，对我说谢谢。“你是我的夫君啊，这些都是为人妇应该做的。”终于，经过我一次次地哀求，义父还是将他放了出来。

出狱后不久，他向义父请求带兵出征，义父让他出征义父的老家——定远。打仗时刀枪无眼，他让我留在濠州，等战胜再回来接我。我本来想要跟着他一起去，可他和义父都不让我去，说是打仗带着我会拖累他。我就每天在家里等他，总盼着那边的消息，虽然在嫁给他时我做好了随时做寡妇的准备，可他在外打仗时我的心仍是时刻悬着。后来他真的平安归来，还给义父带来了一支军队。

这次他决定带我一起走，我虽打不了仗，可跟在后勤部队做个饭也是可以的。他打下了集庆，占据了应天，手下的军队越来越多，对付的敌人自然是越来越强大。经过商定，大家决定要在应天与陈友谅决一死战，城中人心惶惶，很多人想逃，我告诉她们，我们哪也不去，我带着她们给前线士兵做衣裳，我们要让前线的士兵知道还有我们在后方支持着他们。他也不负众望，利用计谋消灭掉了陈友谅，义父说得对，他不是池中之物。

他的威望也越来越高，打胜仗的时候看到好看的女人就纳为了妾，男人嘛，有三妻四妾的也是正常的事，我自然也要对她们多加照顾。可后来他纳的妾越来越多，我有时就无暇照顾了。后来李妹妹有了孩子，粉粉嫩嫩的很是可爱，他给他起了名字——朱标。我时常去看他，教他读书，教他人间大义，他也很喜欢我，总是跑到我的处所去玩。我曾经遇到过一个姑娘，她活泼俏皮，说她死也要嫁给自己喜欢的人，而且只要一生一世一双人。我开始与她争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由得她任性，况且男儿本就应该三妻四妾传宗接代，后来看到自己的脚我才想到，如果父亲不曾去世，我不曾寄人篱下那么多年，我也会是她那般模样吧，可是义父义母也都视我为宝，应是世间女子各有不同，我本应如此。我摸着身边标儿的头说：“那样可做不成贤妻，也成不了良母。”她一脸悲哀地看着我，我满脸憧憬地看着她，真希望无论经历什么，你都会是这般模样。可后来她进了宫中成了众多妃子之一，眼里再没有了当初的光。我时时劝她，无论经历了什么，心性都要善良。

她说我是在威胁她，我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只是由着她骂。只是夫君恰巧去了她那儿，听到她骂我那些话，说要对她行杖刑，她一个小姑娘如何受得住那通棍棒，我赶忙拦住了他，解释说我们不过是在做游戏。

夫君很护着我，所以平常人人都畏我三分。那日有个渔夫笑话我的大脚，他竟然要把那人杀掉。从小到大我的这双脚早就被人笑话习惯了，怪我那时怕疼，不让爹爹给我缠足，他们笑话我也不以为然。成亲之后他从未嫌弃过我的大脚，一旦有人提起，他也会护着我，但从不会乱杀人，也是从他要杀掉那人开始，我发现经过多年的战争，人命在他眼里早已不算什么了。所以我常常叮嘱他，不要滥杀无辜，他也很听我的建议，有时我一劝他，他便决定放了那人。可我终究只是个后宫女眷，我无法救下所有人。

三

依靠着他的才智与谋略，依靠着这些年他和他手下的出生入死，终于打败了北元，他一统天下，建国号为大明。他成了太祖皇帝，九五之尊，他那么精明能干，一定能够照顾好天下的百姓，不再让他们受尽流离之苦。他也封了我为皇后，令我掌管后宫，大典他与我携手共同接受众人的朝拜，我看着下面跪拜着的大臣，我想，我一定不能辜负他们的期待。

权力越大，责任越大。要处理的事情越来越多，我看得出他越来越暴躁，眉眼之中满是戾气，他越来越多疑，不信任身边的任何一个人，除了我。我看得懂他的孤独，可我无法看着那一条条人命都死在他手中，那一桩桩案件毫无牵扯的人也都卷了进来，他要统统杀掉，天下除了我没人敢劝他，曾经李文忠说他滥杀无辜惹恼了他，他便要杀掉李文忠，那是他的外甥，也是为了他出生入死的开国之臣，陛下看在我的面子上虽保了他一条命，可也削去了他的职位；天下除了我他也再无信任之人。那些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大将他也时时刻刻提防着，他设置了特务机构去监视所有人，我无法阻止。因为坐在这样一个位置上，我看得出他每天小心提防的疲惫。没有人天生就是多疑的，他变成今天这个样子，除了越来越大的权力以外，还因为一个人——他的侄子朱文正。那是个很好的孩子啊，屡立战功还不要赏赐，一心为他叔叔着想，不知怎么回事，要联合张士诚谋反，幸而军中有人通风才没酿成大祸，他愤怒地大吼，下令杀掉朱文正。我不停地劝他留朱文正一命，许是那孩子受人蒙骗才走到这地步，那是他的亲侄子啊，我看到他浑身颤抖着说：“我的亲侄子都想要杀我，我还能相信谁？”我抱住他，说不出一句话来。权力这东西真是令人胆寒，我看着他变得越来越多疑却无能为力，因为真的有很多人觊觎着他的权力。比如胡惟庸一事，牵连到的人越来越多，为这事死掉的人不计其数，他竟然还将太子曾经的老师宋濂抓了起来，宋濂的孙子也参与了此案，可冤有头债有主，何苦连累先生呢。于是我端着自己做的粥去了他殿中，他冷冷地看着那份长长的杀头名单，怎么劝都不肯绕过一个人，他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火气，将粥碗朝我砸了过来，粥洒在了我衣服上，碗擦着我的头飞了过去。身边的宫女吓得不敢出气，我擦了擦身上的粥，他脸上也有些悔色，我上前跪在了他面前：“宋濂是太子的老师，寻常人家尚且尊师，又何况帝王家？”他拉我起来，宋濂的命算是保住了。

我能救得的人，实在太少太少了。

春天又来了，只是我身上的气力一日日的减少，待我感知到我病了的时候，我知已是病入膏肓，时日无多。宫中人都叫太医，我拒绝了他们，我这病本就没有治好的可能了，倘是我允许他们为我医治，我死后他们都会为我陪葬。我听陛下说宫中大臣提议说寻人来祭祀作法，那简直是胡闹，那要浪费多少钱啊，现在虽成了皇族，也要节俭，不可骄奢。我告诉陛下，这都是命数，谁也改变不了。等到了这年的花开，我也该走了，我看着眼前这个泪流满面的男人，心里直生愧疚，我走了他就是真的孤独了吧。可迟早要离开的啊，想到这里也平静了很多。眼前的这个人是当朝天子，我与他同为布衣起家，他一步步走到今天总是坚强的，今日为我痛哭，这一世总算没有白活。

洪武十五年，马皇后逝世，时年五十一岁，举国哀悼，尊谥号为孝慈太后，太祖再未立后。

世人皆言她母仪天下，圣慈怀德，无人知那是因为她是皇帝唯一的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