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国三千年,历来缺乏思想与学术的独立传统,道统从来依附于政统,左之右之,无所适从,衍生了很多人事问题与悲剧。
孔圣自期开万世太平,还是得丧家狗一般,栖遑于列国找主人;孙叔通山东大儒,最后归路,不过依世、谐俗、取宠而已;现今又有多少学者,存在的意义只是可以引经据典地“背书”,能够逻辑圆满地论证权力的合理与高尚?
因为“不依国主,则学术难立”的扭曲状态,中国历史上,也造就了太多有悲剧色彩的读书人。在现代,顾准是玉石俱焚的悲剧典型,郭沫若是助纣为虐的悲剧样本,而冯友兰,是否可以说是首鼠两端、人格失堕的悲剧前鉴?
虽然民国时代文化界大师辈出,但冯友兰依然是上个世纪中国声誉最著的哲学史家,甚至是被誉为“哲学家”。基本上,并没什么人去质疑他的学术能力与成就。
论精神价值取向,他是典型的“民国式学人”:生逢家国存亡之际,怀抱知识报国使命感,旧学存储根底深厚,学术立意打通中西,与古为新,真气弥满,发愤著述,探新知以臻大道,“阐旧邦以辅新命”。这种治学之风仪,冯友兰也是其中之代表。
论学术成就,他是近代以来中国哲学界的一面旗帜,说是“泰斗级”也并不过分,虽然这个词已明显被用烂了。 1930年前后年,他就写出了《中国哲学史》,这是中国首部如此系统地运用新方法探讨中国传统哲学的专书;而后,在草间孱兔、藏首草际的时代荒乱中,”“贞元六书”的陆续出版,“接着讲”宋明理学,原创性与体系性兼具,一般也认为他堪称“哲学家”。陈寅恪、金岳霖等都对他评价极高。
此外,在国际声誉上,他不仅是哲学史上“最先具备哲学史家资格的学者”,而且对很多西方人而言,冯友兰就是中国哲学,中国哲学就是冯友兰。他私塾教育出身,后来渡海到美国,学的是西哲,中国古籍如数家珍,西洋文献也娴熟于心,所以他的哲学,外旧内新,是对华夏先贤思想的现代再阐释;而他的著述,诸如《中国哲学简史》,是英文讲稿整理而成,是彼时中国哲学学者中最能为西方人读者所接受的。也因此,冯友兰及其著作,成为西方人了解与学习中国哲学的超级入门书。
也就是说,对于冯友兰学术的评价,民国至今,多无间言,岿然哲学史乃至哲学大家。虽然他的同行如钱穆,也对他有所诽议,以为其人“天下至蠢”,其学是以西学谈中学。
冯友兰复杂性,以及所引发的争论,重点不在学术,而在于其立身出处。现代思想史上有一重要命题,称为“冯友兰现象”,就是因此而起。
冯公曾自撰一联很有名:“阐旧邦以辅新命,极高明而道中庸”,说尽其一生襟抱,也点出其一生人格局限。这种局限主要体现在于:终其一生,都做着“帝王师”的美梦。身为哲学家,却表现为一种世俗的聪明,汲汲奔凑于掌权政治人物,有结交权势、低头用世之心。他的为人,有与时俯仰的特征,有投机、主动效劳权势等行为,对传统士子操守构成了嘲弄,与他“士志于道”的高调宣讲形成悖谬,也显示了出了对现代知识分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的道义和风骨的某种揶揄。
他的一生,似乎都长袖善舞。比如,罗家伦主政清华,他是深受器重,待1930年代清华“驱罗”运动兴起,罗的亲信杨振声、张广舆等都被迫离去,独冯友兰全身而退扛过了“倒冯”风潮。接着此后梅贻琦当校长,冯友兰又摇身一变成了梅的亲信,冯也因为被时人戏称为“清华曾国藩”;当左翼思潮高涨时,他在1934年曾因倾向左派而被捕,但很快他就和国民党打得火热,与高层往来密切,并入选主席团,接受蒋氏的多次宴请,因此沾沾自喜,写了数篇捧蒋文章;建国后,他先知先觉,是当时高层文化人最早出来登报自我否定的;红羊劫难起来,他又是批孔先锋,为写作组“四大顾问”之首,揭露章廷谦,肉麻吹捧当政。诸如此类事迹,比比皆是。
也就是说,无论是邦有道之际,还是在众人受难之时,他始终是风云人物。作为一名知识分子,道统继承权的自命者,他也许真是过于识时务了。
作为一位深通哲学、历史儒学的大师,冯友兰的后半生,是在彻底断绝思考,在自我批判与自我否定的循环中度过的。
他公开声称自身“过去的学术著作都是没有半点价值的”,在繁复的不间断的批判中,他既批判自己,也不忘批判他人,不管是昔日师长亦或同道朋友,让他批谁就批谁,完全沦为武器。有人说,他在晚年,终究还原了书生本色,在85岁高龄重写《中国哲学史新编》最后一卷,重新评定很多荒谬人事,但这一行为,有无可能是窥见时代松动的又一次投合呢?
可以说,冯友兰一生学术成果,系于他的这种聪明,而他的污点,亦系于此。冯是讲理学的大师,理学最重的是气节。而他的人生,苍黄反复,朝秦暮楚,恰构成了最大的反讽。
有人说,在一个疯狂的世界里,有人不得已有些过激、甚至违背良心的举动,乃人之常情,不应该得到苛责。我想,这终究还是不对的,因为很显然,被迫鸣枪与协助作恶肯定还是两回事。
也因此,巴金可以得到原谅广为敬重,冯友兰注定千夫所指。人间正道不沧桑。
2018,9,29,晚会友酒归(悟空问答签约号:“刘愚愚”。每天一两篇随感,敬请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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