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香如故

有人说，古代凄美爱情，陆游和唐琬的故事应该占一席之地。

抱歉，余不敢苟同。

诚然，陆游的标签之一是爱国诗人，他一生笔耕不缀，忧国忧民，到老去之日仍不忘记“示儿”：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此志不渝。

可是，在感情上，他从未坚定。

陆游在约莫二十岁的年纪与唐琬成婚，夫妻志趣相投，十分恩爱。结果，这种恩爱在长辈看来是大大的不妥，于是，三年之后，他们分开。刘克庄有言：“二亲督教甚严，恐其惰于学，数谴妇，放翁不敢逆尊者意，与妇诀。”像所有的父母一样，孩子没有按他们的理想方向走去，问题绝对是他身边的人造成的，他不过是一时糊涂，不是他的错，因此，废话就不说了，换人。

仿佛这样功名利禄就如囊中取物，唾手可得。

陆家父母的专横无需多说，但陆游，就这样轻易的放弃了唐琬。

二人分开以后，陆游依母亲心意，娶了温顺本分的王氏为妻，而唐琬改嫁赵士程。一别两宽，踏上阳关道与独木桥，各走各路。

花开花落，眨眼十年。本来，往事已经尘归尘土归土，旧情旧事一滴也不留。

可惜，造化弄人，他们竟在沈园狭路相逢。当时，礼部会试失利的陆游，为排遣愁绪，漫步沈园，不曾想，曲径通幽的尽头，是阔别多年的唐琬。二人目光相接，无言以对。终于，还是唐琬先行离去。她并不是一个人来此，与她作伴的，是她此刻的夫君赵士程。唐琬偕夫婿来沈园游玩，二人在池中水榭用餐，浅斟慢饮。后来，唐琬在征得赵士程同意后，亲手给陆游送去了一杯酒。

这杯酒喝不喝得下去？总之，陆游是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风光旖旎，佳人有伴，自己孤身一人，此情此景，深深的刺痛了陆游的心。本来，这个温柔的女子，应该是自己身边的红袖添香，以前，他们二人也有过这样幸福快乐的时光。说不出是痛、是苦，还是恨，陆游提笔在粉壁上写了这首《钗头凤》：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仕途坎坷，陆游本来就极失意，他未必真的对唐琬这个人念念不忘，不过是一时之间伤心往事，停在心头，追悔莫及，宣泄一番也是好的。

这一阙词为何叫做《钗头凤》？据说陆游和唐琬在结亲时，陆家送了一只精美异常的凤头钗给唐家作为定亲信物。

唐琬看到这一阙词，想起旧情，愁肠百结，也提笔和了一阙词：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不久后，唐琬郁郁而终。

这个故事，凄则凄矣，美则不美。不过，身为女性，还是觉得唐琬可悲可叹。看来，无论什么年代，女子一往情深都是一种致命伤。

在南宋那种环境，被休无疑是女性一生最难堪的一件事，可是他放弃了她，到头来还要故作情深。而她，竟然也未能忘怀旧情。阔别十年，各自再成家，她身边的赵士程，待她至诚，却敌不过他的一阙词。身边人的好，并不能使她露出欢颜，她的一生，都用来怀念那个离弃她的人了。过不去，又回不去，确实，除了郁郁而终，唐琬也没有其他命运了。

不能否认，陆游和唐琬二人曾经深情。但是，分开以后，使君有妇，罗敷有夫，再来曾经沧海难为水，让人同情不来。两人的分开，唐琬是女子，那个年代她没有说话权，情有可原。但是陆游枉为男子，自认孝顺与恩爱两难存，于是，他放弃了感情。这也罢了，隔了十年，又来表示深情，实实在在的表明了他的用情不专，辜负了前妻，亦背弃了后妻。都说合格的前任就应该像死了一样，绝对正确。若然唐琬没有重遇陆游，那么，她的人生不会是这样的结局。

陆游甚至写了一篇题目长到不得了的《夏夜舟中闻水鸟声甚哀若曰姑恶感而作诗》，暗示明示因为当年唐琬无生育遭其母嫌弃，他自己似乎一点过错都没有。有人为陆游辩解，那个时代，母命难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可是，历史上留下过名字的人，无后的不知凡几，别的不说，同朝代的人，李清照和赵明诚也没有子息，赵明诚可没有休妻。至于母命难违，确实在那种环境下，尊重长辈已经成为准则，可是，尊重不等同顺从。像陆游这样有理想有志向的男子，连自己的妻子也无法保护，实在是令人费解。事实清楚证明，在仕途前程和爱情之间，他早有抉择。

休妻再娶而后在前妻面前追忆往事尽诉旧情。男子的担当，到了陆游这里，真是不知道还剩下几分。

陆游有一首《卜算子.咏梅》：“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成尘，只有香如故。”他以梅花自居，叹息梅花凄苦以泄胸中抑郁，感慨人生的失意坎坷；称赞梅花的品格高洁，以喻自己爱国信念无悔人格清高。陆游一生仕途不济，虽然在报国上未见什么功绩，可是，口号一直没停，也算是难得吧。

不过，唐琬的一生，才比较像他词中的梅花，惶惶然，寂寞像是无主，一生忧愁，历尽风雨。那么聪慧的一个女子，有过三年幸福的二人生活，然后那个和她山盟海誓的男子，突然就成了陌路人。十年之后，他又出现，留下一首情深意切的词，扰乱了她的思绪。当然，最大的责任不应该是陆游来承担，而是唐琬自己。按说，陆游要怎么怀念过去，只不过是他自己的事情，她故作不知，也就过去了。可是，她也没有忘记过去，那些风花雪月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一直放在心底，然后，轻易的被唤起。最后，她抱着过去匆匆逝去。

也许，并不只是因为怀念着过去，情人也不一定就是旧的好。只是，经历过一次感情创伤，她对幸福已经不敢肯定。与赵士程在一起，虽然被他用心呵护，可是，因为太过在意，她已经变得小心翼翼，一点点的闲言闲语也容易让她反复思量、胆颤心惊。赵士程出身皇族，平时应该有人对她再嫁能够嫁给他有所妒忌吧，而且，他对她又是如此的用心。陆游的词一出现，想必她承受的压力更多。终于，她承受不住，一了百了。

生老病老也是寻常事。只是苦了赵士程，对再嫁的唐琬一往情深，他尊重她爱护她，总是想让她快乐。可是，他的努力，只得一场空。

唐琬忧郁至死，赵士程则终身不复再娶。最可怜的另有其人，那个为陆游生了六子二女的王氏，除了得到过寥寥数字的墓志铭，其余终生只字未见。王氏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儿，想来也知书识字，可是，在她的一生之中，除了生儿育女，似乎再没有什么留下来。她也活到古稀之年，可是，她快乐吗？她快乐过吗？

陆游隔了四十年才看到唐琬和的那首词，又提起笔来，写下《沈园二首》，怀念前妻：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似乎一生不忘旧情的陆游活至耄耋，终年八十四岁。无论什么人什么事，都没有改变他的人生轨迹。而且还一边娶妻生子，另一边再因他人一句“不合画春山，依旧留愁住”为情所困。

从一件事上，可以看到很多事。

所以，无论男女，千万不要为一个遗弃自己的人忧郁，你黯然销魂，对方风流依旧，还搏得深情的好名声。

千千万万个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