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爷在家族兄弟中排行是五,我从小随外婆穿行村子,听惯了人招呼她老五,五嫂,五婶,五嬷,五奶,直到小学时有次外婆住院,我看到她病床前的名卡写着李秀婷,才突然懵觉这几个字和我满心依恋的人有关系,我缠着问:"是你呀。你为啥叫这个名字?”外婆抿着嘴笑,告诉我,她是父母的第八个孩子,不想再生了,就叫她婷,要停住了。我的小世界生起一团烟雾,外婆就该是我从小熟悉的清秀瘦弱明净的老太太样子,这个有着好听闺名的曾是小女孩和大姑娘的家里父母最疼的老闺女隔着烟雾神秘生疏,让我惆怅。
外婆不识字,只在解放后村里的妇女扫盲班扫过几天,一个夏天的下午,阳光和清风几千年来都一样地好,她和邻家嫂嫂在院子树荫下针线,被我打破砂锅问到底逼着追忆共同的这次学习经历,两个人都笑,赧然自嘲欢乐,甚至有点娇羞。我好像看到好多年前的她们,坐在村委会的临时教室里,在摇曳昏黄的煤油灯下,第一次被作为独立的个体重视,第一次眼睛除了终日劳作的天地外看到了世界对自己打开的窗子,尽管只有很短的几天。她们遵从命运的安排,继续盘旋在土地和宅院间,但也满足感谢那遥远打来的偶然的一束光。
我就见她写过一次字,写在给我小舅治伤的中药纸袋上。她最宝贵的小儿子高中时打球伤了骨头,她来县城取中药,我在家,她专门问我要了一支海绵头的写大字的软笔,拿在手里看了半天,颤巍巍一笔落到纸上。第一次见外婆这双拈针线拿菜刀擀杖扫帚给我扇扇子挠痒痒的手捏起笔来,我吃惊地呆看着她。
外婆头发是半白的,由一个半圆带梳齿的黑铁丝发箍一丝不乱得拢在脑后,由于自来卷,在耳根处发脚往里勾,同样勾得一丝不乱。她瘦得白皙匀净的皮肤紧贴着清秀的骨骼,刻着横纹的前额下双眼微陷,清明的目光是我的温柔乡。此刻她虔诚地眯着眼,缓慢颤抖地一笔一笔落下,居然饱满端正。墨迹淋漓的三个大字一团趣稚排得整齐,这一扎中药突然神圣起来,在我童年记忆里光线暗淡的屋子里留下柔和的光泽。
外婆自己看了半天,不出声喜孜孜地笑。她喜欢笑,但很少笑出声来,经常笑得边咳边擦泪花,人生的克制和隐忍已经融进骨子里。我妈如今也是正八经的老太太了,笑起来嘎嘎的能吓我妹家的小贝一大愣。我也惯于哈哈地狂笑,更像发泄,哈完快乐也即时结束。可我总记得外婆那温婉的无声的笑,喜悦迸出的泪光,那是世界温暖的源头。
外婆是大家闺秀,娘家在巩县站街镇仓西村,古老的村子曾是是隋朝时皇家粮仓,坐落在伊洛河的支流--清河边的平原,绿树草滩,清澈的河水终年缓缓流淌,出产饱满的粮食和脆美的蔬菜。
她姐妹四个嫁在别处,四个哥哥子侄成荫,占了大半个村子。大哥是德高望重的名医,二哥赶马车像位风尘侠客,三哥是精明持重的农人,四哥则是修竹般的斯文书生。
二姥爷(姥姥的二哥)过世时我去奔丧,干净的石板街一色白,神情悲痛庄重从头至脚披麻戴孝的孝子匆匆来去,不断有风尘仆仆赶来的人大老远当街跪倒长泣,孝子迎出相跪嚎啕。我当时小,后来看到电视上《红楼梦》《大宅门》里治丧出殡的大场面,记忆总会被惊起,乱入时空。
失礼求诸野,老祖宗传下来的哲学和礼数,在早年农村的丧礼中悉数皆存。我小时曾见过数次乡村葬礼,只觉得粗陋嚣杂,而几十年后回味,无知
轻浮的却是我。失去亲人的孝子从头至踵一身雪白在尘土中扑滚,像刚下地的婴儿般没羞没臊地号叫,其实是最好的发泄悲痛的方式。我真切感受到这些,已在外婆的葬礼上,我将近二十周岁。
大家庭的风风雨雨被庭院里的百年大槐树长进斑驳的纹理中去,枝叶浓密得难以描述,据说深夜能听到树荫深处的低语。
四个媳妇轮流操持家务,仅仅老小几十口人一天的吃喝就能把人压在灶前抬不起头来。而统治者是刚强跋扈的老祖母,她守寡拉扯大了儿孙,俨然是垂帘的太后。对孙媳刻薄挑剔暴躁,一句话就是一场冷雨,无所不在,无处可避。
尤其是老二家的媳妇熬得绝望。她是十几里外杜甫故里隔壁村子的一家富裕家庭的唯一的女儿,从小被父兄优待,娇弱温柔,婚后二十年了依然苦于挣扎繁重的家务。丈夫是个洒落硬气的汉子,拘于家规孝道,也只能暗地里心疼她。
二孙媳妇起初不过是一场感冒,祖母不喜欢她素来的病弱,不许请医休息,她带病惶恐支撑,延误一阵之后她竟倒下,气息奄奄,流着泪故去。留下三个年少的儿子以及不满两岁的粉雕玉琢的幼女。
她的长女刚出嫁,聪慧从容,是同龄女孩中的翘楚。她怕弟妹将来吃后娘的苦,要求父亲不再娶妻,三个弟弟成人后婚事由她张罗。妻子可怜的死亡让父亲痛悔断了肝肠,也心疼眼前高高矮矮还有抱在怀里的的孩子,父亲沉默之后,应允了大女儿的话,不过四十岁开外的人,从此孤鹰般过了半生。
可是小丫头得有母亲照顾,她伶俐俊俏,家族里家族外,舅舅家,都想抱走。父亲不同意,除了一人。她就是家里的小八妹,素来和二哥嫂要好,出嫁几年尚没有生养,奔丧期间小侄女就睡在她怀里,夜里梦魇有双手推她,二嫂的声音在耳边:“叫我看看孩子。”
于是姑姑就做了亲娘,二哥亲自送小妹回家,小妹留下了他的心头骨肉。
盛年而逝的二媳妇,就是我的亲外婆,卒年不过四十岁。我妈妈对她并没有印象,听说她秀丽像株粉白的芍药,我妈酷似她,从小到老一直是别人嘴里的颜值担当,十六七岁少女长成,亭亭款款走进外婆家(实际是她奶奶家)村子,街面上闲坐的婶子大娘无不摇头喟叹:“就像年轻时候的二婶回来了!”
我中学时老家移坟,亲外婆的骨殖都化去,土里拣起两只氧化得污黑不堪的银镯,给了大姨我妈两个女儿。妈妈拿回来,我细看,斑斑驳驳有花纹浮凸。往腕上一套,没一会就色泽隐出,几天后,能亮起来的地方都银色雪白。是喜鹊梅花图案,古雅雍容,做工精细,曾带在亲生外婆身边,几十年后,从地下回到世间,又转到我的手上。
当年的小女孩是我妈,抱走女孩的小八妹,就是养我长大的外婆。一生的情缘至此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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