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如果用“时运不齐,命途多舛”来描述蒋捷的人生遭际,还是比较恰切的。人们常说,性格决定命运,此话不无道理。置身于社会之中,人简单地扮演两种角色,个体生命的人和社会的人。存在于个体生命的时空,恰似朱自清先生一般,“超出寻常的自己,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可以不做,是个自由人”。就是说,身处在自己私密的时空中,可以以本真的状态生活与思考;而行走于尘世之中,更多受制于社会世俗的条条框框。纵使不齿于繁文缛节,但有时候也很难做到与之完全剥离。如果依然我行我素,特立独行的结果只能把自己置于孤独和寂寞之中;如果能够适度地变通,以圆融之态融于世,以狷狂之思行为处事,也许就没有太多的苦涩。“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屈子不愿意臣服于世俗,所以只能吟唱着“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孤独地行走在汨罗江畔。当然,是合于世,还是疏于世,基本的底线——节操不能突破。
回顾蒋捷的一生,有出将入相之才,但生不逢时,南宋小王朝选择偏安一隅注定自己的短命。身处朝代更迭之际,家国情怀的笃定,注定蒋捷只能忧苦余生。对旧朝的念念不忘,对新潮的排斥与不合作,一对矛盾的加持,让他只能选择孤独地漂泊。“叹浮云,本是无心,也成苍狗。”选择了远方,脚下就没有了太多的磕磕绊绊。不过,身为红尘之人,逃离红尘事,看似一种解脱。但是,品格的坚守,精神的怀想最终要面对现实物质的反照。“自古达官酣富贵,往往遭人描画。只有青门,种瓜闲客,千载传佳话”的追求,“半世踏红尘,到底输他村景。村景,村景。樵斧耕蓑渔艇”的生活,虽然辛苦,却不必提心吊胆。白驹过隙,几经辗转,归来不再是少年。回首向来萧瑟处,对故人、故园、故国的纠结,国破之痛、身世之感、家亡之恨的郁积,情动于衷而形于言,最终成就一首旷世的经典《虞美人.听雨》。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从反映的内容,寄托的情感看,《虞美人.听雨》是晚年的蒋捷所作。浅近的语言,真挚的表达,把对家园、对国家、对民族的无可归依,以及因时代巨变所导致的人生价值的失落和人生道路的无可归依融入字里行间,从中体味到他的凄凉与绝望。一首短词写尽流浪人的漂泊流离之苦,简而言之,主要通过如下几个方面加以体现。
其一,三个人生阶段浓缩一生的遭际。“听雨”是描写的内容。简单的两个字,把自然与人有机结合在一起。雨是自然之物,阴雨绵绵,还是倾盆如注取决于自然,而非人力能空。雨是客观的存在,但听雨的人因所处的环境不同,所遭际的人生不同,收获的体验也就千差万别。
身处“少年”之时,对未来充满无限的畅想与憧憬。遍览诗书,渴望能够建功立业,以“留得生前身后名”。“人生难得再少年”,朝气蓬勃、活力四射,有的是时间,有的是机会,“血色罗裙翻酒污”的“灯红酒绿、醉生梦死”又何妨。当然,纵使歌舞喧哗,绿云扰扰,但内心种下的“愿得此身长报国”种子已经生根发芽。已近“壮年”,走出胭脂包裹的红楼,打点好行囊,佩长铗兮走四方。壮志满怀与现实相遇,不是春和景明,不是顺风顺水,而是阴风怒号、淫雨霏霏。一叶扁舟子,何处是吾乡。纵有凌云志,蹉跎空惆怅。羁旅的孤独,飘零的寂寞,失意的苦闷,当这些集于一身时,引发的只有凄凉与悲戚。岁月易老天难老,人生难得再少年。时光匆匆在指尖滑落,青丝不在,白霜满头,算而今,回望一路走来的点点滴滴,节操的坚守,旧国的怀想,踽踽独行换来的只有悲凉。“而今”的自己,历尽凄风苦雨的蚕食,任世间花开花落,垂垂老矣,注目星星霜鬓,对故国之思、人生之慨只能化作欸乃一声的叹息。
其二,三个空间的转移含括一世的漂泊。人生就是居家、出门和回家的过程。一生的行走,不是阅尽繁华,而是胸怀凌云志寻找一方实现的土壤。可是,一生劫难,岁月尽失而蹉跎一生。“歌楼”的繁华、“客舟”的飘零、“僧庐”的澹泊既有现实境况的书写,更多是对一生行走中不同心境的描摹。不同的人生阶段,品尝不同的生活滋味,老之将至时回首过往,繁华也好,落魄也罢,一切都成为过往云烟。鬓已星星时,那些一生未遂的心愿只能深深埋藏于内心深处,那些亲历繁华留下的美好回忆只能聊以慰藉疲惫的身心。其实,人生说到底都是在放弃,时间流失,青春失去,落月摇情,逝者如斯,在这永不止息的自然面前,每个人都是匆匆的过客。人生的缺撼、悲伤,以及悲怆的生命意识,也只有寻找到一处安放灵魂的地方,平心静气地回溯过往时才能切身地体会。三个空间,三种生命的状态。不管过程如何,当即将终点时,不是少年时红楼燕语呢喃时的放纵,也不是壮年似断雁在飒飒秋风中孤飞的凄凉,而是一切难在,人生无常的悲凉。
其三,三组意象的变换绘尽人生的凄凉。内容的表达,情感的外化有时候是直接呈现,但更多是移情于物的间接抒写。“物”本为自然的存在,但是一旦被移入到诗词之中,也就具有了鲜明的主观寄托。“以我观物物皆着我之色。”蒋捷在寄情抒怀时也巧妙地选择了典型的意象,通过意象的转换以预示情感的变化。“罗帐”充满丰富的想象时空,少年时代混迹青楼,歌酒清狂;“断雁”赋予深切的悲凉,壮年因时代巨变,不得不以客舟为家,漂泊漫游于江南水乡;“星星鬓”传达岁月无情的无助,暮年仍游历江湖,寄居僧舍,孤寂潦倒,无限孤寂。三个意象,色彩不断变化,意蕴不断丰富。少年轻狂、壮年追寻、老年落魄,含括一生,外溢的是刺骨的寒意。被寒意侵蚀的不仅仅是蒋捷,更是每一个在世间行走一遭的人,只不过每个人展演的方式不同,体验的程度不同罢了。
蒋捷的经历遭际属于个体悲剧,但带有普世性的价值。每个人从个体走向社会,把自己的命运与国家的命运联系在一起时,个体的悲剧也就渗透了家国的悲剧,而家国的悲剧属于社会悲剧,两种悲剧叠合在一起时,社会的剧变会引发和加剧个体的人生悲剧。从这个角度审视,蒋捷以不同人生阶段“听雨”为寄情的切入点,将一生的生存状态,乃至具体心态极为形象地表达出来。短词中既有对人生“悲欢离合总无情”的感慨,也有 “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的敏感忧郁,更有仔细打量“鬓已星星” 的无奈。个人之悲与黍离之悲相契,让诗歌的意蕴更为深沉敦厚。(安徽省皖西经济技术学校 陈士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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