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十二岁,在一个叫严塘的小镇上中学。
我是县城出生长大的孩子,为什么去一个乡镇中学上初中,中间是有一些曲折故事的。
父亲是县城法院的法官,前一年,审理了一起交通肇事的案件。秉公执法,判了当事人的刑事责任,入了狱。那个家属却不依不饶,见天的就在我家门口闹事,还扬言要断了父亲的后。军人出身的父亲一身正气,断然是不会接受威胁的,可母亲却还是有点担心。于是,我就去了老家镇上的学校上了初中。
记得那时候还没有施行双休,每个礼拜只有星期天是放假的。于是,每当周六放学后,抓起书包飞奔赶末班车回县城。小镇离县城并不远,现在偶尔回乡探亲,自己开车也就十几分钟的路程。可那时的道路没有现在平坦,每天往返县城的班车也少得可怜,加之没有通讯,所有每周六在我没到家之前的一小时车程,父亲和母亲总是会揪着心。当然,他们不会表露,这是我成年后做了父亲才感悟岀来的。
在县城和父母相聚一天后,我又要赶回镇上开始下一周的学习。为了多留我一些时间,一般都是星期一早上天还未全亮的时候赶早班车,时间也掐得刚刚好,到达学校离上课还有十分钟。于是,每周一父亲送我去车站成了非常固定的事项。为此,父亲认识了那个车队所有的司机,每次把我送上车后,从不抽烟的父亲总是会给当班的司机师傅递上一颗过滤嘴。
那一年,资江的水漫上了县城,所有的干部都投入到抗洪一线。一个地势较低的地方,需要转移一批物资,可刚好有一堆钢筋堵在门口,父亲正好负责那个区域。那个年代没有可调的吊车拖车,只能组织人力将钢筋硬抬走来开辟一条抢险通道。几十名汉子喊着口号使出了浑身的劲,可终究临时组织起来的,配合上出了差错,钢筋重重的砸了下来,落在了父亲的脚上。在部队锻练过十几年、眼急脚快的父亲猛的往回缩,可还是砸到了脚面,瞬间就肿成了包子。
礼拜六照例赶回家过周末的我,发现在车站接我的人换成了母亲,才知道父亲负伤快一个星期了。医院处理的也还及时,肿是消了不少,可依然明显,且每天都得换药。面对一周才见一次的儿子,父亲表现的云淡风轻,一瘸一拐的依然是忙前忙后着。我那会小,没心没肺,父亲说没事我也就真的没当回事。
周一的早上照例得赶班车回校。父亲一大早起了床做了早餐。我装着很懂事的说不需要送,我自己去车站就好。父亲依旧云淡风轻,说走路没有问题的,坚持送我。
车站离家不远,十来分钟的路程。以往父亲送我的时候,总是会在路上给我讲一些他以前在部队的趣事。那天也讲了,但是速度明显放缓了。我并没注意那天比以往早起了一刻钟,只发现父亲一瘸一拐走得很吃力。几次我忍不住劝他回去被拒绝。到了车站,上了车。父亲依旧去给当班的师傅递烟,然后站在马路牙子边目送班车启动、离开。以往这个时候我都是挥了挥手,然后躺在座位上补觉。那天因为记挂着父亲的伤脚,于是趴在车后窗想看着父亲转身离开。车速不快,但也渐行渐远,几乎是模糊看不太清楚了,父亲才缓缓的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的背影依旧是高大的,肩膀却是倾斜的,许是疼得厉害又强忍的太久,身体失去了平衡。刹那间,泪水在我的眼眶里打起了转,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的父爱!!
过去了三十八年,当时的心情和表现是怎样的,我是真的记不太清楚,但是那股浓浓的爱意,象一记重拳,直击在我内心深处。那个肩膀倾斜的背影,很长一段时间印在我的脑海,久久不能散去。
曾经很多次,都想把这种情感告诉父亲。每每到了嘴边,又咽下去了,觉得难为情。这一咽,咽了三十八年,至今未曾开口。
父亲今年七十八岁,身体健朗。我在北京居住的那十年也好,回到长沙定居也好,他和母亲以记挂孙子的名义每年只是过来和我们小住一段时间,便要回县城去。退了休后,他开始种菜,找城郊的一个熟人借了一块地,各种时令蔬菜总是吃不完的。
今年暑假,带儿子回老家住了几天,回城的时候,照例邀请二老和我们一起同行,来长沙住一阵子。照例被父亲拒绝了。他说现在二老身体还好,就不去长沙打扰我们小家子的生活了,况且还要照顾他的菜地。
开车去郊外父亲的菜地,采摘一些新鲜的蔬菜带回城。父亲兴奋的介绍着他亲手种植的每一种收成。一株丝瓜的藤蔓到了一处斜坡,赫然挂着一颗已经成熟了的丝瓜,绿油油的很是喜人,父亲高兴的赶在我前面跨上斜坡去采摘这颗果实,没注意脚下滑了一步,肩膀猛的晃了起来。幸好儿子及时扑过去扶住了爷爷。而父亲晃动肩膀的背影,在我的视线下,居然与三十八年前的背影高度重叠,似当年那样,又一次重拳袭来。这次的眼眶没有起雾,内心深处却波澜起伏。
“爸……”,我唤了一声父亲,可“我爱你”的后缀却始终没从我的嘴里蹦出来,尽管在我心里已经说了无数遍……
父爱原本一直都在,从未间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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