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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天,闷热闷热的,没有一丝风。进入三伏天之后,像这样的高温天气已经持续一周了,天气预报几次说下雨,愣是一滴都没下,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树上的知了叫个没完没了,让人心生厌烦。
买菜回来的齐娟汗流浃背,坐在沙发上盯着手机未接来电发呆。良久,她拨了回去,“姐,刚刚在外面呢,打电话什么事?”
“好的,我知道了。”挂了电话,齐娟重重地叹了口气。
“妈,您怎么了?刚刚在和谁打电话?”白小雅刚把孩子哄睡从卧室出来,就听到了母亲的叹气声。
“你大姑,说你奶奶生病住院了。”
“我就知道,我大姑每次打电话来准没好事。不是要钱,就是通知搭礼,八竿子打不着的人都搭,可我的事情她从来没张罗过一次。”
白小雅的大姑白义云在外人看来是一个热心肠的人,谁家有事都爱张罗帮忙,但是从白小雅这儿看,大姑就是喜欢多管闲事,毕竟她从来都没帮过小雅。白小雅也理解,毕竟自己无权无势,人家不帮忙也无可厚非。只不过,白小雅讨厌大姑的做派,自己家人不帮,总爱张罗别人家的事,张口闭口不是让自己家出人就是出钱,实在叫人厌烦。
那次她家里都揭不开锅了,大姑打电话来通知要给爷爷徒弟的儿子结婚搭礼。白小雅认为那是爷爷的礼,跟他爸没啥关系,就顺嘴说了几句,还被大姑骂不懂人情世故。等到白小雅结婚想叫回来还礼时,大姑又训了她一遍,还说她不懂事。对于这种拎不清的亲戚,白小雅只想敬而远之。
“走吧,既然知道了,咱们去医院看看奶奶。”
“我不想去。”白小雅拒绝,这是奶奶第三次住院了,每次去看望奶奶的时候她都可有精神了,这次估计又是大姑让奶奶做体检,还要张罗人去看吧。
“去吧,你毕竟是孙女。她那么大岁数了,应该去看看的。”齐娟在一旁劝到。
02
把女儿优优安顿给丈夫,白小雅带着齐娟赶到了医院。在医院门口,齐娟给白义云打电话,问病房在哪里。白小雅在楼下给自己做了十分钟心理建设,深吸一口气,进到了病房。
屋子里爷爷白念卿、大姑白义云、小姑白义兰都在,奶奶躺在床上正在输液。白小雅从没想过,这次奶奶病得如此严重。脑梗,嘴歪,半个身子没有知觉,带着吸氧机和心脏检测仪,整个人一下就苍老了许多。她明明昨天早上还在公园做早操,晚上还吃了六个包子啊,怎么说病就病了。
“妈,你看看谁来了?”白义兰问道,顺便跟齐娟解释,“前两天有来人看她,她有点糊涂,分不清谁是谁,把名字弄混了。”
白小雅坐到奶奶旁边,替她拢了拢花白的头发,然后问道:“奶奶,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小雅。”奶奶口齿不清地说。
“是呢,小雅来看您来了。”
“优优呢?”奶奶有气无力地问。
白小雅眼眶有点红,她从没想过身体一向硬朗的奶奶突然就病倒了,更没想过她病得这么严重的时候还能想到她的女儿优优。
“优优在家呢,她爸陪她呢。”白小雅拿纸巾给奶奶擦了擦嘴角。
“那就行,我想她了。”
“妈,你还惦记优优呢。”白义兰说,“这会儿倒是清醒得很。”
“您快点好起来,我带着优优回家看您。”白小雅握着奶奶的手说。
奶奶说了句好,没过一会儿就闭上了双眼,看起来如同睡着一般。
爷爷走过来,对着奶奶温声细语地说话,唠唠叨叨说自己早上怎么来的,早点吃了什么,还问她中午想吃什么。
白义兰对白小雅说,“大夫说你奶奶大脑缺氧,总是迷迷糊糊想睡觉,所以叮嘱我们要好好跟奶奶说话,让她白天头脑尽可能清醒一点。”
白小雅看着爷爷对奶奶温柔的样子,不禁想起了过往种种。
在白小雅小的时候,经常能看见爷爷打奶奶。轻的时候往奶奶身上扔酒杯扇耳光,重的时候解开裤带,让奶奶趴好,一皮带一皮带抽,抽得后背一条一条血道子。奶奶很瘦,后背肩胛骨突出,能看到整条脊柱。她能看见奶奶不停地颤抖,可是奶奶一下都不能躲,如果躲了,抽皮带的力气会加重,会打个没完没了。
她很小,并不知道奶奶为什么挨打,只记得爷爷脾气很不好,经常耍酒疯,谁忤逆他都不行。
如果爷爷知道有一天他会如此心疼奶奶,舍不得奶奶,他当年会不会对奶奶好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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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义云从水房打水回来,打断了白小雅的思绪。
白小雅问道:“大姑,当时为啥要来二医院,不去三医院呢?三医院看神经内科不是更好吗?”
白义云放下水壶回答:“我们在这里给奶奶找了最好的主任医师,过几天她去中医院针灸推拿,也找好了一位很有名的大夫。”
“那还挺好的,有认识人咋也方便一点。还好送医院及时,奶奶身体底子好,一定能恢复的。”
“对了小姑,冰冰预产期快到了吧,想好去哪个医院生了吗?”白小雅突然想到自己的表妹马上就要生了,到时候两个医院来回跑,小姑怕是也忙不过来了。
冰冰是白小雅的表妹,比她小两岁。和白小雅不同,冰冰从小就是外公外婆的掌上明珠,深受白念卿的喜爱。
“去五医院国际部,已经托人找好大夫了,说能顺产。”
白小雅听罢,只说了一句那挺好的,能放心了。
白小雅怀优优的时候,曾两度大出血,去附近医院检查,大夫也不知道出血原因,只说住院观察,保胎打针吃药。她为了腹中胎儿的健康,想换家医院检查。可是医院不允许转院,她求助大姑小姑,希望能托托关系办理转院手续,或者是帮着打听打听哪些大夫是专家。大姑小姑不仅说她们不认识医院的人,帮不上忙,甚至都没来医院看望白小雅一次。
原来她们不是不认识人,只是不愿因为小雅欠别人人情而已。嘴上都说是一家人,但亲疏远近,不用明说,大家都心知肚明。
为了父亲,白小雅一直在忍耐,努力维系着表面和平,可这样的生活是真累啊。
这时,大夫进来了,嫌病房人多,让赶紧走人。
白小雅拉着奶奶的手,正准备跟奶奶告别时,大姑夫来送饭了,一进门就说,“你们怎么来了?赶紧滚蛋。”
白小雅张口想说什么,看着病床前的奶奶,又把嘴边的话咽进去了,只说了一句,“奶奶,您好好养病,我下次再来看您。”说罢,拉着齐娟离开了病房。
04
“他算什么东西?有啥资格这么说话。”回家路上,白小雅气鼓鼓地跟齐娟说。
“大夫不是不让那么多人待着嘛。你大姑夫就那样,心直口快的,口不对心。”齐娟劝解道。她听到那句话心里也不痛快,只不过这会儿不宜火上浇油了。
“他不就是给送了几天饭么,有啥牛的?一个女婿,还管不了我们白家的事。”白小雅生气,心直口快就可以出口伤人吗?没有教养就可以说话不过脑子吗?
“行了小雅,你少说几句,那毕竟是你的家人。”
“他才不是我的家人,都是外姓人而已。说到底,我还是那个不受宠的那个,他咋从来都不跟冰冰说滚蛋。要不是看我奶那样了,我一定跟他理论一番。”
“他是长辈,你作为小辈不能这么说话。”齐娟何尝不知道女儿是替她鸣不平呢,可是总归是一家人,以后还要见面的,闹得不愉快总归是不好,她不希望丈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长辈就可以随便说话了?他有什么立场?”白小雅不忿,就是因为母亲性格软弱,父亲又不做主,自己在奶奶家才会任人欺负,一点地位也没有。
“好了好了,回去看看优优吧,她该吃奶了。”齐娟其实知道,白小雅多年不受婆家待见,心中有许多不满,所以才如此上纲上线,一点小事抓住不放,容易将许多事联想到一起。她理解女儿,如果换作自己,未必做得比她更好。
如果有选择,白小雅宁愿自己从来都不姓白,或许也不用过这样的日子了。
回到家看到优优的笑脸,白小雅的心暂时忘却了那些不好的事情,专心陪女儿玩。孩子总是治愈一切最好的良药,看着她笑得那么天真烂漫,仿佛一切烦恼都不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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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们都已经累得睡着了。只有白小雅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脑海中关于奶奶家的记忆一点一点浮现在眼前。
白小雅从小就不喜欢去爷爷家,那个家一点儿也不温暖,全家上下都把她当小透明,没有人喜欢她。她曾经很努力地想融入进去,发现一切都是徒劳,无论她怎么做,没有人会在意。
白小雅的爷爷是一个暴脾气,他身体里就像安了一个隐形炸弹,不一定哪句话或哪件事不合他心意,就会瞬间引爆。
白小雅记得大年三十回家吃年夜饭的时候,全家人都要围坐在桌子前听爷爷唠叨过去的事情,如果有一个人不听,他就会吹胡子瞪眼睛,喝酒耍酒疯,甚至还会把桌子掀翻。齐娟每次刚炒完菜,都没来得及吃上一口,菜就已经全扣在地上了。白小雅那会儿小,每次都吓得哇哇大哭,母亲只好把围裙扔在一边,抱着小雅回家。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白小雅都不敢跟爷爷说话,生怕一句话惹恼了他。爷爷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心理阴影,促使她本能地想逃离那里。她害怕爷爷的喜怒无常,更害怕爷爷前脚刚发完火,后脚全家像没事人一样围在一起打麻将。她不明白人怎么可以做到说翻脸就翻脸,面对自己的至亲至爱之人也毫不克制,更不明白他们怎么能对爷爷的翻脸无情习以为常,甚至纵容他的坏脾气。
白小雅的母亲做不到,白小雅也做不到,只能选择逃离,尽可能少见面。
在外人口中,奶奶一直是一个温柔如水的女人,待人接物都是笑眯眯的,很少发脾气。但在白小雅看来,奶奶不完全是他们说的那样。
奶奶对爷爷是讨好的,对女儿是宽容的,对表哥表妹是宠爱的,对待自己的儿媳却是区别很大的。她总是指使齐娟干很多的活,却不让大媳妇碰一点水;她会给大媳妇做好饭送到家里,却在来客人需要做饭的时候叫齐娟去做;她会在过年的时候提前腾出一间屋子给大媳妇住,屋子里的炉炭烧得通红,整个屋都暖洋洋的,但是会让齐娟和二儿子住在没有炉子的凉房里;年夜饭十几口人都要靠齐娟一个人来做,大媳妇吃完饭把碗一推就可以回屋看电视嗑瓜子······
这些“不公平”的小事一桩桩一件件刺痛了小雅的心,她替母亲感到委屈,能者多劳在她看来特别讽刺,都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多干点也是应该的,不应该分那么细。那有好东西的时候为什么不一起分享而是偷偷藏起来怕人知道呢?自己家有事他们怎么不出来帮一把手呢?能干的人可以做一百件事,不能干的人最起码做一件事吧,结果呢?全家人因为那一件事一直夸不能干的大媳妇,做了一百件事的二媳妇没受到一句夸奖。这些理所应当让齐娟和白小雅寒了心,但她俩为了丈夫和父亲,一直隐忍着选择不说,但是不说并不代表不在意。
白小雅那会儿嘴硬地说,她以后不会再为他们伤心难过了。可是想到病床前的奶奶,白小雅还是感到了深深的难过,眼泪浸湿了枕巾,她多么希望奶奶快点好起来,就像从前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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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小雅的父亲白义山从外地赶回来了,第一句话便质问齐娟,为什么没有在第一时间告诉他奶奶生病了。
齐娟本来身体就不好,还要帮小雅带优优,这几天忙得焦头烂额,肋叉骨总是隐隐作痛,只能靠止疼药止疼。小雅几次劝她去医院都说忙过这段时间再说。她本以为会得到丈夫的关心,可惜丈夫一句也没多问。
齐娟早就想告诉丈夫了,但是她的公公婆婆一再叮嘱她要瞒着,好好让白义山上班。齐娟打电话委婉地提醒过好多次了,什么你有空多给家里打个电话,你也不想你老妈问问近况之类的,可惜白义山根本没听进去而已。
白义山连着在医院待了几天,回家后质问白小雅,“你为啥不多去几次医院,陪陪你奶奶?”
白小雅很无奈,“我去过好几次了,那里大姑、小姑、爷爷都在,用不上她。优优还这么小,正是最需要母亲的时候。”
白义山还不罢休,继续说道:“那你做个饭送过去总是应该的吧?”
“我虽然没时间做,但是也从饭店点餐然后打包带过去了啊。就这还被大姑夫骂滚蛋了呢。倒是我那两个表哥,他们去过几次啊?”白小雅提起这事就生气,那个家虽然待她不好,但是关键时候她从来没落下过,尽可能做着自己能做的所有事,别人不了解也就算了,自己父亲跟自己都不站在一头。
这一问彻底把白义山问住了,他沉默了好久,才小声说了一句,“他们是他们,你是你。你奶奶岁数大了,你该去还是要去的。”
白小雅之所以不喜欢回爷爷家,除了爷爷脾气不好以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自己不被人喜欢。她有两个表哥,小时候经常一起欺负她。可爷爷从来都是拉偏架,任由哥哥欺负妹妹。有好吃的、好玩的也先紧着哥哥。原本以为爷爷只是喜欢男孩,可是冰冰出生后爷爷把她视为掌上明珠,每天捧在手心里。
那时,白小雅就明白了,爷爷只是不喜欢她而已,与性别无关,与年龄也无关。
过年大扫除,小雅跟冰冰一起去爷爷家帮忙,小雅做了许多家务活,吃完饭还洗了碗。但是爷爷只抱着冰冰,夸她是勤劳的小蜜蜂,对于小雅做得所有事只字不提。白小雅利用暑假摆地摊,挣到钱后去新开的蛋糕店买了蛋糕给爷爷奶奶吃,但是爷爷说自己不喜欢吃,还当着她的面把蛋糕喂了狗。明明之前表哥给他买过蛋糕他说过喜欢吃的啊。
白小雅永远忘不了地震那天,母亲正在厨房做饭,她跟冰冰本来在床上玩,爷爷冲进屋里抱走了冰冰,奶奶吓得自己跑了出去,只留她一人坐在床上看着墙上挂着的相框全摇晃到地上摔碎,小雅吓得一动不敢动,坐在床上大哭。
爷爷会给哥哥买赛车,给表妹买名牌车,给白小雅就是野牌子的自行车,就这还说自己一碗水端平。爷爷会给表哥表妹们拿自己种的上等蔬菜,却把那些歪瓜裂枣送给白小雅。爷爷会带着哥哥们在公园所有项目都玩一遍,白小雅不过玩了一个,就被告诉不可以再玩,要听话懂事。白小雅和齐娟都感冒发高烧在家,爷爷却给姥爷打了电话,让姥爷把她们接走看病,然后再也没露过面。
直到白小雅上了班,拎着大包小包回去看望爷爷奶奶的时候,爷爷张口闭口都是你哥买了什么,你妹买了什么,他们现在能挣多少钱。是啊,爷爷不喜欢她,她做再多又有什么用呢,都是徒劳而已。
人心都是在一次次的满怀期待又一次次的伤心失望之后,渐渐变凉的。
而到了真正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都有各自忙碌的理由,并未出现在病房里。反倒是小雅,还跑了几趟医院,看望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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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
白小雅守在手术室外,紧张地来回踱步,眼睛始终盯着门框上方“手术中”的红灯。她咬紧嘴唇,不断给自己心理暗示,告诉自己没事的。每过几分钟,她低头看一眼手表,一分一秒过得格外漫长。已经过去了两个半小时,红灯却迟迟未灭,白小雅双手合十闭眼祈祷,希望手术一切顺利。
白小雅想起奶奶在她小的时候哄着她玩,给她唱《小燕子》和《大红枣》;她想起奶奶带着她跟冰冰去后山摘野韭菜花,回来做菜吃;她想起奶奶给她蒸的豆沙包和糖包;她想起奶奶被打的时候告诉自己捂好眼睛别看······
人可真是一个奇怪的生物,之前总在恨中活着,可是人病倒了,想起来的反而全是那些好。不好的记忆反而都模糊了。可能是因为,潜意识里,我们还爱着,只是被恨冲昏了头脑。
红灯灭,大夫走出手术室,告诉白小雅他们手术很成功,等麻药过去观察三个小时后就可以喂水了。
曾经的白小雅讨厌那个坏脾气的爷爷,讨厌那个不喜欢她的爷爷,也顺带讨厌那个怯懦的奶奶,做事不公平的奶奶,遇到任何事都一言不发的奶奶。她甚至一度认为,他们的生死不关她的事,她会一直恨着,永远不会选择原谅。直到这次看到瘫在床上的奶奶,她内心的恨竟然一下消失了,那些不公、那些让自己无法忘却的事情也开始释怀了。她只希望奶奶能够好起来,能够像以前一样去公园做操,能一顿吃六个包子,能一下子抱起优优举高高。
可是,两年之内,是不可能了。大夫说,奶奶年龄大了,保住命已是万幸,至于之后恢复得如何,全看她日后的复健了。
还好奶奶还活着,一切都还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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