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格物” 一词广为人知,最早见于秦汉之际成书的《礼记•大学》的 《格致》章。“格物”二字历来解释众多,明末大儒刘宗周曾云:“格物之说,古今聚讼有七十二家。”全祖望至谓:“七十二家格物之说,令末学穷老绝气不能尽举其异同。”而‘‘格心” 一词,则最早见于《礼记• 缁衣》:
子曰:夫民,教之以德,齐之以礼,则民有格心;教之以政,齐之以刑,则民有遁心。格,来也;遁,逃也。
《缁衣》中‘‘格心”的‘‘格”训为‘‘来”。程子训‘‘格”为‘‘至” 没有脱离最早的‘‘格心”中训‘‘格”为‘‘来”的意思,但是是用在‘‘格物”的解释上。朱子则继承程子训“格”为“至”的解释,并发展出‘‘即物穷理”的方法论。这其中从“至”到‘‘即物穷理”,已经是好几环的‘‘递训”。而‘‘格心”的概念到了王阳明‘袼”更已不是‘‘来”之意, 变成了‘‘正”。这其中经历了怎样的‘‘递训”?阳明的‘‘格物”到‘‘格心”,方法论上怎样诠释?
— 即物穷理:朱熹的格物方法论
‘‘格物”观念的诠释贯穿了整个宋明理学的发展历程,而这其中又尤以朱熹、王阳明的格物论最具代表性与影响意义,我们从中亦可看出理学与心学之间的差异与联系。朱熹的格物方法主要在‘‘即物穷理”,其格物方法论何以在阳明处行不通?
1. 道南一脉渊源
朱熹的格物论以及其理学思想不是凭空而生,给予其格物方法论以重要铺垫及影响的当属由龟山杨时、二程洛学派生出来的道南一脉了。虽然朱子理学与其师承的洛学道南一脉有很大的分歧,但朱熹在理学上的突破也正由于道南一脉的思想演化使得洛学内在的矛盾性显露出来,尤其体现在格物思想上。
宋儒的目标之一是确立起‘‘人”的观念。道南一脉杨时曾借《中庸》 以推进洛学思想,认为所谓“格物”在反身而诚,是在诚意。此诚意之 ‘‘意”,是心体的萌动,由物而起,如果人的意识能够顺应由物而引动的意识萌发并进行客观的展开,就能做到“尽其诚心而无伪焉,所谓直也”。 杨时认为落实‘‘诚意”不属于知识论的问题,而在于实践。那么如何依靠自己“以身体之,心验之”,来把握反身而诚,从而达到诚意的目标?
“本中”是杨时所讲的根本方法。而杨时的困境在于其认为儒与佛道,在功夫上并没有区别,在体道后的境界层面也无区别,甚至在世界与人的认知上也没什么区别。杨时晚年沉溺于佛氏,从根本上丧失了儒家的立场。儒佛都强调现象与本体的合一,儒家讲‘‘形”与‘‘性”,佛氏讲“色”与‘‘空”。但二者在本体上有‘‘有”和‘‘无”的根本区分。而杨时由工夫论上的相似,进而混淆了二者的根本立场。况且一旦诚意的工夫确定在“体中”则人将从外界活动中退出‘袼物”也就无从实现。这样一来,儒家所谓“经世致用” 的目的也无从谈起。所以朱熹感到不满而放弃道南一脉并加之批评:
近世如龟山之论便是如此,以为反身而诚,则天下万物之理皆备于我。万物之理须你逐一去理过方可。如何会反身而诚了,天下万物 便自然备于我?成个什么!(《朱子语类》卷六十二)
朱熹之师李侗很重视静坐,其静坐说强调了对遇见事物“穷理“养气’ “知言”等方面的强调,使诚意体中进入现实的客观世界,免得再从主观活动里走不出来。然而李侗的思想也有一个困境:其内容朝向客观世界,经世致用;其精神方法却轻视二程的主敬,固守周敦颐的静坐说,并没有真正地导向生活,承认以对象客体的存在为前提的方法论。
2. 重在格物,即物穷理
‘‘格物”是朱熹《大学》思想体系中的核心观念,他曾说‘‘此一书之 间要紧只在格物两字认得,……本领全只在这两字上’(《语类》卷十四) 可见其对格物的重视。如何“格物”?朱熹的格物论包含三要点一 “即物’ “穷理’“至极”。
在即物方面,可谓朱熹对‘‘格物”的字面解释。受程氏影响《四书 章句集注》中朱熹对‘‘致知在格物”中‘‘格物”的解释是:
格,至也。物,犹事也。穷至事物之理,则欲其极处无不到也。
穷理方面,则是朱熹最侧重强调的了。在朱熹《癸未垂拱奏札》中, 他曾明确表示过:
夫格物者,穷理之谓也。盖有是物必有是理,然理无形而难知, 物有迹而易赌,故因是物以求之,使是理了然心目之间而无毫发之 差,则应乎事者自无毫发之缪。
朱熹强调格物是穷理之谓,也是使“天理”治理国家的重要依据。朱子三十五岁时的《答汪尚书三》亦明确指出:“格物只是穷理,格物即是明理。此乃大学功夫之始…”由此可见,朱子的格物方法论是需要身体力行的工夫论。如《语类》:“ ‘格物’二字,只是指个路头,须是自去格那 物始得。只就纸上说千千万万,不济事。”所以即物穷理要实践。
然而穷理也必须穷至其极,朱熹格物论的“至极”方面,认为“穷理”要穷而致之,而这一方面主要是受伊川说法的影响。在其晚年刊行的《大学或问》中有言‘‘致知之道在乎即事观理以格夫物。格者,极至之 谓,如格于文祖之格,言穷而至极也。”朱熹训“格”为“至”,则格物 即至物,意为‘‘穷至事物之理”即物穷其理“至”为‘‘极至”。但是, 以至训格,无论是以格物为至物,或者以格物为穷尽物理,皆似不通。按照伊川和朱熹的说法“凡物皆有理,理即在物中,故言物不必更言其理, 此说虽为牵强,尚可为说。但穷理之‘穷’意仍无着落,格、至皆无穷索之意,而极尽云者,只可言穷之达于极尽,毕竟极尽无穷索之意”。
对此,王阳明《传习录中》云:如以至字为义者,必曰穷至事物之理而后其说可通,是其用功之要全在一穷字,用力之地全在一理字也,若上去一穷,下去一理字, 而直曰致知在至物,其可通乎?
阳明不认同‘‘以至训格”,而是训‘‘格”为‘‘正”,这其中的问题就在于阳明没有经验到朱子“至物”的落实。究竟是阳明没有理解朱熹格物的实际方法,还是朱熹格物法全在穷一个‘‘理”,而没有实在的落实办法?
3. 由‘‘格物穷理”的道德意味看阳明的格物方法朱熹的格物论兼顾内在道德伦理方面和外在事物考究方面,并未忽视格物学说与道德修养层面的重要联系。
格物穷理,既是求知的根本方法, 也是明善的重要途径。既说道德伦理和明善途径,其中即包含了格物工夫论的用功次序问题。朱熹虽强调格物的目的是最终能认识宇宙的普遍之“理”曰“天下之物则必各有所以然之故,与其所当然之则,所谓理也” (《大学或问•卷一》),但其理一分殊思想也强调了具体事物的物理、伦理各有差别,故对待事物差别,要通过用功次第来逐渐去掌握事物的普遍同—性原理。
朱熹强调‘‘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的方法,与其对《四书》与 ‘‘五经”之间的为学次序的强调亦相关。天下之物皆可‘‘格”,具体怎么 ‘‘格”?不是见到事物就一头雾水地进行‘‘即物穷理”朱熹在《答陈齐 仲》中明确表明: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相马之说,恐与忠恕之意不同。盖忠恕之理则一,而人之所见有浅深耳,岂有所拣择取舍于其间哉?学者欲知忠恕一贯之指,恐亦当自“违道不远”处着力,方始隐约得一个气 象,岂可判然以为二物而不相管耶?格物之论,伊川意虽谓眼前无非 是物,然其格之也,亦须有缓急先后之序,岂遽以为存心于一草木器 用之间而忽然悬悟也哉?且如今为此学而不穷天理、明人伦、讲圣言、通世故,乃兀然存心于一草木、一器用之间,此是何学问?如此而望有所得,是炊沙而欲其成饭也。来谕似未看破此处病败,恐不免 出入依违之弊耳。
“存心于一草木器用之间而忽然悬悟”,朱熹恰似遇见了后世会出现阳明‘‘格竹之困”一类的例子。阳明对着院子里的竹子格了七天七夜毫无所获,似是中了朱熹所寓。朱熹并不是反对研究草木器用等客观事物之证, 朱熹是在抨击如佛教般通过内心冥思苦想,以求“忽然悬悟”之说。格物致知虽强调对“眼前”万物之研究,但分先后缓急,须有一逐渐积累过程,方能“一旦豁然贯通”。朱熹认为人的内心本有天赋的道德原则,而人与世界接触的直接对象都是具体事物之理,只有通过具体的积累学习, 才能最终使得内心的原则显现。
由于对朱熹格物方法论的放弃,阳明开启了新的方法论探索之路,最终走向‘‘格心”的心物观。
二 心物关系•格物如何是格心
在南宋陆象山‘‘心即理”命题的基础上,重新诠释‘‘格物”成了阳明 心学的重点。反复琢磨阳明的格心方法,可使我们更好理解阳明的心物现‘龙场悟道”是阳明从早年格竹之困走向彻底顿悟的思想转折,使得 阳明否定了向物求理,宣布了他与朱熹格物说的彻底决裂并把格物纳入自 己的心学体系加以诠释。
1.格物是内求?
经验对认识的影响最为直接。南镇观花的典故便是如此。阳明在龙场时的亲身经历便与‘‘此花不在汝心外”实则意味相同。谪居龙场三年,使他最受感动的就是那些朴质无华的‘‘夷民”他们非亲非故,却能拔刀相助,为他修房建屋,帮助他渡过难关。这与京城中“各抢地势、钩心斗角”的情况相比,有如天渊之别。他体味到人间真情,深感‘‘良知”的可贵,这种感觉就好像眼前的颜色一时明白起来,阳明的学术与人生从中得到了新的启示和灵感。
在龙场这既安静又困顿的环境里,阳明忽然有了顿悟,提出心是感应万事万物的根本,由此提出“心即理”的命题,认为‘‘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阳明认为朱子错训格物,便是针对‘‘向事物求理”所生。在《传习录上》中有云:
朱子错训“格物”只为倒看了此意,以“尽心知性”为“物格
知至”,要初学便去做生知安行事,如何做得?
阳明认为朱子以尽心知性为物格知至,是将为学工夫层次颠倒了:
先生又曰:“ ‘格物'如猛子》‘大人格君心’之‘格'是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体之正。但意念所在,即要去其不正,以全其正,即无时无处不是存天理,即是穷理。天理即是‘明德'穷理即是‘明明德’。”(《传习录上》)
这里阳明训‘‘格物”为“格”之‘‘正”即‘‘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体之正”。在陆澄所录里面,阳明亦有言‘‘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也。”在阳明眼中,身之主宰便是心,格物的目的在于正心修身, 纠正人心之不正,以恢复本体之正。这便是“格心”的提出。由此,格物便不是向物外探求,而是向内心去求正。但《大学》本言‘‘格物”,究竟怎么替换为“格心”或“正心”?
2.心物关系的重新解释
重新解释《大学》格物诚正工夫并赋予“格心”释“格物”的具体方法论,才能解决上面的疑问。阳明认为心是身之主宰,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灵明处谓之知,而意之所涉则是物“意”未有悬空的,必定着于事物。这串关系中,意就成了心物之间的必经路。因此阳明的心物观需要通过“诚意”来做工夫:
又曰:“知是心之本体,心自然会知: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弟,见孺子入井,自然知恻隐,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若良知之发,更无私意障碍,即所谓‘充其恻隐之心,而仁不可胜用矣。’然在常人,不能无私意障碍,所以须用致知格物之功,胜私复理。即心 之良知更无障碍,得以充塞流行,便是致其知。知致则意诚。”(《传习录上》)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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