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是说,这妾,你是一定要纳了?”
樊春儿吃着樱桃,懒洋洋地斜倚在贵妃榻上,连问出的这句话,也带着漫不经心,似乎那是在闲聊着别人的八卦。
她的嘴唇染了樱桃的水灵,格外的红艳。很像新婚之夜,掀开盖头那一瞬的明丽,江桂生心里闪过一丝愧疚。
但这丝愧疚,连同他先前的忐忑不安,在樊春儿毫无战斗力的询问中平复了。
三年前,他娶樊春儿,轰动樊城。
樊城近一半人姓樊,但城东樊凌峰家世代经商,是城里数一数二的富豪。
最小的女儿樊春儿,是樊老爷子的掌上明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但樊春儿偏偏要嫁给穷书生江桂生。
江桂生除了钱,什么都不缺。长相俊朗,温文儒雅,博学多才,尤善吹箫。一曲箫音,龙吟凤哕,直吹得樊春儿千回百转,情思绵绵。
锦衣玉食,百般宠溺里长大的丫头,哪里把钱放在心上,要的,不就是一颗心而已。
樊春儿一哭二闹三上吊,总之,是如愿以偿了。
江桂生那个寒碜的小院,四壁透风,哪栖得下樊春儿这样的金凤凰。
樊老爷子大手一挥,给江桂生买了一栋古色古香的高宅大院,用作婚房。
出嫁那天,十里红妆,嫁妆整整堆了三条街。樊城万人空巷,都去看前无古人的热闹了。
江桂生鲜衣怒马,前去迎亲。
志得意满的他,听到了人群里的窃窃私语:“那个樊春儿,可不是省油的灯,以后,有得姓江的受的。”
江桂生不屑于听这样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的话,但婚前,岳父对他的约法三章还是让他隐隐不爽。
“终身不纳妾,保证一辈子对春儿一心一意!”
岳父说,樊春儿自幼受宠,无法容忍别的女人来分走她的爱,所以,这一条是必须的,而且,要江桂生发毒誓,如若违背誓言,断子绝孙!
发这个毒誓的时候,江桂生心里咯噔了一下,但嘴上还是没有片刻迟疑。甚至,为了让岳父放心,他还加了“五雷轰顶,死无全尸……”。
“得了得了,桂生啊,男人言必行行必果,春儿我就交给你了!”樊老爷子看着他,目光如炬,江桂生浑身不自在。
婚后,江桂生对樊春儿千依百顺,樊春儿虽时时耍点小性子,但也相安无事。
问题出在樊春儿的肚子上。
樊春儿嫁来三载,毫无怀孕的迹象,她又娇气,那些助孕的中药,苦涩难咽,几次后连药带碗掀翻。
江桂生闷闷不乐。
樊春儿带来的嫁妆,够吃几辈子了。他又用钱上下打点,找了个官来做。有钱有权,可这日子,渐渐就没了劲儿。
看着别的男人今天逛青楼,明天纳小妾,江桂生心里开始不平衡。想自己,也是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咋就活得这样清汤寡水呢?
男人有了小心思,女人们自然如趋之若鹜,尤其是这样才貌双全,家资万贯的男人。
2
江桂生要纳的妾,是喜春楼头牌娇凤。
娇凤削肩玉颈,杨柳细腰,娉娉婷婷,一双杏眼,顾盼神飞。
连樊春儿都不得不承认,娇凤和江桂生站在一起,更像一对璧人。
但要不是樊春儿的嫁妆,他能这样衣着光鲜,意气风发地和光彩照人的娇凤双宿双飞?估计连喜春楼的门都进不了。
但几年的锦衣玉食让江桂生浑然忘了这一点。
所以,樊老爷子一死,江桂生开始明目张胆了。
男人三妻四妾,天经地义。
誓言既然是对樊老爷子发下的,也该随着老爷子的死,烟消云散了。否则,倒真要断子绝孙了。
娇凤是挺着大肚子进门的。
一进门,就奶奶样的伺候着。而江桂生随后也搬去了东厢房,和娇凤同吃同住。二人吟诗作画,携手游园,喜笑晏晏,似将樊春儿一笔勾销。
樊春儿竟不哭不闹,不争不抢。
娇凤最初还有所忌惮,但看到樊春儿一副怂样,所谋划的36计似乎一计也派不上用场,放心之余又不免更藐视了对方。
那天天气晴好,樊春儿带着侍女桃叶逛逛后花园,在一座小桥上遇到了娇凤。
桥身狭窄,只能容一人通过。按常理,该娇凤退下桥去,让出路来。
但娇凤只挺了挺身子,微微颔首。
“姐姐,早说给你请安,江郎怕累着腹中胎儿,说姐姐一向大人大量,不拘泥这些繁文缛节。”
娇凤挑起眉毛,笑吟吟地看着樊春儿。
她的一只手,在浑圆的肚子上摩挲,颇有示威的味道。
“妹妹身怀六甲,自当保重,安心养胎。”樊春儿也微微一笑,随即转身。
“小姐!”桃叶恨恨地瞪一眼娇凤,跺跺脚,愤愤地转身。
娇凤鼻子里哼一声,不屑地笑了。
3
但娇凤很快笑不出来了。
江桂生因公调离本地,新任所距此1000余里。朝廷的安排,除非已经批准辞职,并不是想不去就不去的。
娇凤挺着大肚子,自然不便跟随前往。
娇凤哭成了泪人,死活要与江桂生同行。
风月场里打滚的女人,什么样的伎俩没见过。虽然樊春儿似乎没有心眼,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呢。
江桂生百般安慰。江府家大业大,主母又宽容厚道,留在家里,比一路颠簸妥当。
“夫君还是带着妹妹前往吧,我怕照顾不周,有什么闪失,断了江家的子嗣,罪莫大焉。”
樊春儿说得很诚恳。
江桂生与娇凤正如胶似漆,哪舍得分开,权衡一下,也就答应了。
樊春儿褪下手上的一只玉镯子,戴到了娇凤手上。
“这是爹爹当年给的传家宝,说价值不菲,要我传给后代子孙。春儿福薄,辛苦妹妹为江家开枝散叶。”
樊春儿一招手,一个矮小的老头走过来。
“老爷前去任所,一路舟车劳顿,这个张伯,学得一手好推拿,以前专为我爹缓解疲劳,老爷带上他,也好旅途解乏。”
江桂生看着樊春儿想得如此周到,心下感激,看到樊春儿一脸平静,不禁一阵愧疚。
这个曾经整日时喜时嗔,任性娇憨的女子,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波澜不惊,这样懂事识大体了?
江桂生想要去拉樊春儿的手,她却躲开了。
“老爷,我在家等妹妹的好消息,到时,还有一份大礼相送。”
江桂生连连致谢,樊春儿笑笑,眼里雾蒙蒙一片。
4
江桂生再次回到樊城,已是一年后了。
他公务出了差池,被削官为民,并没收其任上收入,填补亏空。二人打着饥荒,历尽艰辛,总算回到府宅。
跟他在一起的娇凤,形销骨立,不复当年的明艳动人。
上任途中,娇凤就一直胸闷、胸痛、憋气、咳嗽、头疼、头昏、乏力、震颤,孩子也没保住。自此后,娇凤一直病恹恹,虽多方调理,仍不见起色。
江桂生在老宅前叩门。
半晌大门内探出一个陌生的面孔。
“哪儿来的花子?找错人了!这是李府,我们老爷一年前才买的。”
家丁不耐烦,砰一声关上大门。
江桂生跌坐在石阶上。
他明明白白地察觉,他被算计了!
“樊春儿!”他咬牙切齿,这个女人,他真小瞧她了!
“咱们告官去!那个贱人,她卷走了你所有的家当,还卖了房!”娇凤也歇斯底里。
“告官?”
江桂生自己就曾是官。他怎能不知,按当朝律令,女子的嫁妆属于私人财产,女子拥有全权处分的权利。
江桂生终于意识到,离开了樊春儿的万贯家私,他算个屁!
是的,他还有几分才,但光靠那点才就能锦衣玉食,当年,他怎么会放下读书人的身段,去百般讨好樊春儿?
“你不会是舍不得告那个贱人吧?”见江桂生沉默不语,娇凤打翻了醋坛子。
“樊春儿家世清白,你才是贱人!要不是你,我会落到这一步!你这个祸害!”
眼见富贵已如镜花水月,再看看眼前这个黄脸婆,江桂生暴怒不已。
“你敢骂我?!老娘当年名震樊城,随便找个男人,也比你这吃软饭的强!你赔我青春!”
娇凤一把抓住江桂生的衣服,撕扯起来。她手腕上的玉镯一晃一晃,发出莹润的光。
二人眼前同时一亮。
樊春儿给的传家宝,卖了,随随便便混个衣食无忧吧。
5
看到玉镯,当铺老板的眼睛也亮了。
他把宝物摸了又摸,看了又看,嗅了又嗅,神色凝重起来。
“论玉呢,是好玉。可是这玩意儿好像内里是空的,灌注了什么东西。你们看,接触手腕的这一面,尽是密密麻麻的小孔,就不值钱了。还有一股味儿渗出来,我也不知怎么回事,你们去问问郎中吧。”
二人面面相觑。
二人就近找到了一家郎中。
“水银加麝香!夫人常年带着这个,于身体有大损,生育恐怕也不能了。”郎中研究了很久,叹息着说。
江桂生如五雷轰顶。
娇凤愣了片刻,疯狗一样,与江桂生撕扯起来。这一阵,她的精神常常失控。
江桂生被她撞得一踉跄,头撞在门柱上,他软软地倒了下去。
当他醒来,娇凤已不知去向。
他躺在荒郊,额头渗着血。两只野狗在不远处逡巡。
月挂中天,皎皎无瑕。
以前,多少个这样的夜晚,他一袭白衣,在如水的月光下吹箫,那时,樊春儿猫咪一样,温顺地倚在他怀里,呢喃着甜蜜的情话。
他们魏巍的府宅,沐浴在月光里,给他风花雪月时最瓷实的依靠。
“相公,我要给你生一堆的孩子!”那时,樊春儿咬着他的耳朵,呵气如兰。
“孩子?”想起樊春儿的话,江桂生笑了。眼泪,顺着眼角,跌落在荒草里。
他知道,他这一辈子,都别指望孩子了,他早就不行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樊春儿给他推荐的那个推拿师,每天让他舒舒服服,但欲望却一天弱似一天,直到最后,完全疲软无力。
他不知道的是,他本来可以有一堆的孩子的,如果不是他许诺给樊春儿一生一世,却三年都等不及的话。
樊春儿并不是不能生孩子,她只是需要确定,这个男人是否真会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商家出生的姑娘,骨子里自带精明,就算婚前一时情迷心窍,婚后,看男人暗地里蠢蠢欲动,多少也会对这个男人的承诺存几分疑虑。
樊春儿输了。三年痴恋,万贯家财,抵不过外边女人眼波一转,腰肢一扭。
樊春儿赢了。后发制人,杀伐果决,渣男一无所有,断子绝孙。
可是,输了赢了,又能如何?
求爱的,爱无影,求财的,财无踪。
终究不过,黄粱一梦。
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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