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塔松树落,
松塔弃松树。
松塔且无恙,
松树经一秋。
你该下山了。
沿着山路,一直走。
老人无喜无悲指了指天,道:世上路虽多,但尽头全是天。无须疑惑,到了何处,云开既白。
下山后,要做什么,就做什么。别做一块烂木头,但也无须强求。
最后和你讲一次:人生所行,天之宿命,你只管落步。
你终有一天会知道宿命的。
下山了,你就要和人打交道,一个人你可与他平静相处,两个人,你就要提防了,三个
人,你要选择是奉迎他们还是离开他们,至于更多的人,你就没有退路了。
我再和你讲最后一次:人生所行,宿命早有定局,你只管落步。
就如此,你去吧。
太行山安施岭上,一树风招摇,解落了飞叶无数,虽是日升时分,万物正精神,但此刻峰上却还寂静,只有踩叶子的声响传来。
一棵百年松下立着一位黑脸少年,少年此时颇不是滋味,他也说不上是愉悦多点,还是失落多点,今日是他下山的日子。
随着踩叶声,留下背影给他的,是他的师傅,是他顺从了17年的的师傅,他师傅只给他说了这样子的分离话。
黑脸少年思绪千万,他对自己真要离开这张17年来永不动声色,苍老但令人生畏的脸,还是有所疑。昨儿傍晚,他师傅突然和他说:你该下山了。没半点征兆的告知他,就仿佛是天凉加衣。
他望着他师傅平淡的神情,怔怔的点头,他想问,或掐自己一下。
但在这张脸面前,他总是听之顺之,温驯如鸽。他的师傅,高深莫测,喜说宿命,令他如仰高山,这是他甘愿做鸽子的之一缘故。虽说畏惧,但他对师傅的敬爱,没半点虚假。
更重要的缘故,就算颇为苛刻的讲:他的命是师傅给的。因由这,他不得不格外尊师。不过他师傅对他的感激却不以为然,只平淡的说:你的宿命就是如此,你我遇见,便是你我的宿命。
他是让师傅捡来的,17年前的子时,几乎所有人都陷入滥睡,而他师傅却经过一座破庙,破庙里突然有婴孩的哭声传来,那婴孩的声音清脆的很,便似又在笑。随后他师傅走进了破庙,见到的就是他,一个刚坠世不久的弃子。
不过,他的宿命依然混沌。师傅在他知事之后,给他取了个名,他不大喜欢,那名字听来像头兽——黑牙。但师傅又不会听任他心思,就只“黑牙,黑牙”的叫他,后来多了师妹师弟,他们也这样叫他,长久以往,他就是黑牙了!
上山十七年,黑牙终于要下山了,终于到了此刻,他的愉悦,来自他终于不用再听师傅的话,行宿命之事了。他已走在下山的松径上,他想到那些秉剑的时日,心里就一阵缩,像是被猫儿拍住尾巴的鼠,吱吱叫,这份恐慌,从他十二岁开始。
他十二岁的秋天,师傅突然扔给他一把黑铁剑,让他杀光藏叶村的人,安于太行山山脚,逐日荷月的乡民们,那是他第一次杀人,在那么平常的一日,他记不起是那一日,只记得叶子衰黄,有四十九人亡于他的剑下。
那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日子,但他的剑,不知疲倦的一把剑;极没有章法,舞时却能挥出一片红的剑;要他们命的一把剑,没有预兆的降临到那一天,他们身上。
他现在若回忆,犹能听得到四荒八野哭喊的绝望,他们怕死,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狼狈、苦相,剑到跟前,他们胆已吓裂,一直到暮色苍茫,倏然只有虫鸣。
他记得有个大肚女人,求他让她将孩子生下来,她说他假若有母亲,也会有这样的要求!他确实同情她,诚恳的看着她的肚子,这就是母亲。但所有的母亲,不都是死在孩子手里的吗?
她的血还是洒了出来,剑不由他,他有的是师傅。
他记得有个小女孩,她的眼睛像极了刚被师傅带回来的师妹,一泓清水。她羞怯怯的看着他,似乎不知这把剑,真正的力量,她听到凄惨的叫声,才害怕的,她年岁还小,不知死为何物。
这让他落剑稍微轻松。当时他也看了眼离自己不远的师妹,师妹的眼里,飞来了一只杜鹃,还有对他的不可置信的害怕。
但他不能停下来,他还要转身去杀剩下的还能动的尸体,这一定是有原因的,否则师傅何以要我对他们落剑,他自言自语。
一直到最后,剩一个和他模样极像的人,黑黝黝的,不讨喜的样子。他原本想偷偷放过他,因他可怜自己。但他看了师傅一眼,师傅对他温和一笑。他便知道该做出怎样的决定,因师傅说过的话,一定是算数的。
他不得不出剑,对自己狠狠的斩下去,用尽全力。
那一天,他师傅还是对他说:命中注定,他们虽是你所杀,却并非因你而死。
他不懂,但这些人确实亡于他的剑下,他失神的看着师傅。
师傅却问:你是害怕杀人,还是害怕杀了太多人?
他想了想说:杀太多人。
他师傅听了,说:杀了百个千个,才是弑杀,你杀了多少,49人,比及泱泱众生,多吗?他摇摇头。
你以为死,可怕吗?他师傅又问。
死是常事,若无执念,死一文不值。死是活人的事,活着太多执念,便容易迷障,死人是不会害怕、恐惧的,于此,他们或许还要感谢你,他师傅即使说这番话时,也不见波澜。
他似乎被劝服了,即使他还不懂这个道理,但他当时也还小,除了对性命逝去的天然恐惧,并无其他。
什么人该死?在他思索时候,他师傅又问道。
该死之人该死,他不假思索的说了这句话之后,恍然大悟,他突然想明白,我为什么要
杀人,是因为那人该死,他师傅听到他的话,不可琢磨的点点头。
从那天开始,十二岁之后,他师傅便总是让他习惯一个“杀”字,对象都是“人”,和他一样形状的人,虽说他每次下剑都极会不情愿,但他却也不会感到惶恐、煎熬了。他们该死,他总是这样劝自己,否则师傅为何让我杀他们,而不是旁人。
遇到他剑的人,总逃不过一个死字纠缠。没人躲的过宿命,他亦如是。
十二岁之后,一个夜,一个清晨,一个黄昏,一个无事的午后,他师傅经常会领着与人角斗,他们之间的比斗是还很公平的,十二岁之后,师傅领他找到的对手,武功大多与他所差无几,这些人不是缚鸡之勇的乡民,而是与自己势均力敌的人,所以他倒是越来越从容,越来越无负罪感。
他也是在12岁那天想明白的,为什么在他七岁那年,师傅要将他扔进一个羊圈,让他将数百头羊杀光,八岁让他杀牛马,九岁杀狼狈,十岁杀虎豹,十一岁杀猿猴。他想明白了,原来一切都是为了今天做铺垫。
他从没想过抗拒师傅,即使师傅让他行的事,很费解,但他执迷般相信,师傅是有自己理由的,不过他本性是不愿做这些事的,理解死亡,便是远离春天,他喜欢春天的慵懒与轻松。
思及此,他下山的脚步,不由快了,他怕师傅突然改变主意。他踢飞一簇簇落叶,随着他脚尖又一次击中叶堆,他想到了师妹初雪,她喜欢这个游戏,山上云卷云舒,叶新叶落,平日太无聊,她俩便以此为乐,让落叶飞舞。
不过在他十二岁杀人之后,师妹再也不和他玩这个游戏了,师妹说:长大了,这游戏不好玩了。这山顶还有块躺山石,他十二岁之前,每一日都会和师妹一起坐在黄昏下,虔诚的感谢每一天。
他有些失落,便是因为没有见到师妹,师傅平日太过神秘和威严,师弟白泽又冷、又傲,并不大好相处,唯有师妹,如一池温水。师妹一定是采药去了,所以才没来送我,他劝说自己。
一个人的生活是无法真正有效改变的,他的后半生定然是前半生的果。黑牙以为他离开了师傅,就等于离开了刀剑。但他却不知,离开了师傅,等着他的是更为不容人的江湖。
他行路匆忙,让一群穿短打粗衣、邋遢的汉子拦住了去路,山路本就窄,他无路可行,只好停下来,对面一共七人。
带头的是一刀疤脸,他低沉的说:黑小子,等你好久了。他的眼像狼,竟泛起绿光。
黑牙惊喜,便问:等我?你们认得我?他正愁不知方向,听到有人说等他,他便高兴的没有多想。
另一坦胸的汉子取笑说:当然,肥羊嘛。黑牙听不懂这意思,就冲他们笑。
有一精瘦瘌脸轻蔑指着黑牙,说:笑个屁。然后接起袒胸汉子的话茬,说:要是不肥,就要拧掉你乳头。他说完,脸上得意的笑,笑了一会,却发现无人附和,便不由恼了,他狠声说:黑小子,你怎么不笑。
带头的疤脸见黑牙懵懵懂懂,便知道这次大概又是碰到块“豆腐”了,一清二白。他暗下叹气,却也不得不说话:黑小子,我们也不为难你,你有几个子,就拿出几个子,我们也不想为难你。
瘌脸听了却不大乐意,他已想好好教训这不懂事的黑小子了,于是他说:大哥,胡剥皮,可马上就要上山了,我们这次要交的钱,可还缺的很。
疤脸一指黑牙,说:你指望他能拿几个钱?
他这话让瘌脸一愣,瘌脸紧着眉,不由的勒了勒腰带,又狠狠吐了口唾沫,走到黑牙跟前,厉声说:黑小子,你走运了,若是旁人,可没得选择,现在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么死,要么拿钱买命。
黑牙听了,不禁皱眉,他这才确凿的相信,这是一伙山匪。
这黑小子怎不说话,莫不是被吓着了,坦胸的有些埋怨的说:刘瘌子,你个粗汉,对人规矩些,你这人,也就只能当当匪。
瘌脸不屑说:你规矩,你还来做匪。
黑牙不愿和他们纠缠了,他只叹自己运气不好,才下山就遇到这种事,于是他问:我可以先走了嘛!
小子找死,瘌脸听到这句话以为被轻视了,也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把短刀,唬人似的的在黑牙身上比来划去,颇有声势。可黑牙无动于衷,这瘌脸就仿佛是个白痴了。
这便让瘌脸火冒三丈了,他想:难道自己不像个坏人?他大为吃惊,甚至感到羞耻,便也顾不得许多,抡起刀来,真真实实的朝黑牙砍去。
黑牙嗅到其中的杀气,便侧身一躲,瘌脸用力过猛砍个空,人就狼狈的摔倒在地,不过他的同伴们却感到有趣,竟谩笑出声。瘌脸羞愧,用头使劲砸了几下地,然后猛的转身,将手中的刀朝黑牙掷去,黑牙已经不耐烦了,他平推出一掌,劲气十足的掌风将短刀推了回去,瘌脸躲之不及,眼睁睁看到短刀插在自己的胸膛。
黑牙没看他,这种人就是该死之人。忽然,他朝后一指,正中袒胸汉子的乳房,一团肉胡乱颤动,袒胸的汉子见瘌脸遭殃,一股义气涌上来,提着把短刀,摸到黑牙身后,就要将黑牙砍成西瓜八瓣,却不晓得,凭他要暗算黑牙,真是比做个好人还难,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乳房,暗自庆幸,一点也无恙,还是白净漂亮的,然后才放心的倒了下去,他的内脏已经粉碎了。
余下的五人,脑子一片空白,他们只觉得身体每一处都在害怕。但也不知为何,他们没有想到逃,像是疯了,朝黑脸少年涌去、自知这是赴死,刀疤脸在最后头,他看到他的弟兄们,争先恐后的死去,先是一愣,然后停了下来,朝下山的路一望,只见葳蕤野草,杳处茫茫,他一叹,低了会头,黑牙正要从他身边走过时,他有猛地一抬头,眼里翻覆着许多色彩,他自己割断了脖颈。这些匪徒全都倒了,死亡一触即发,便不留情面,这是可以谅解的,与自己的性命有关的事,便与一切无关。
黑牙以为解决了麻烦,就可以安然了,但即谓之麻烦的东西,不过是人给牵出来的。
黑牙解决过麻烦之后,便继续往山下走去。走出几步路,有一群官衣迎面来了。他们见到这场景,惊的停滞了,过了会,人群里单薄的官衣要说话,却让为首的虬髯大汉,给挥手叫止了。
太行第一人,虬髯大汉突然喊道,并拍手称好。黑牙有些莫名他话的意思。他走到黑牙跟前,夸赞的说:太行山匪,贻害一方,本捕要捉这群匪徒很久了,今日便是为此事来,没想到,没想到呀,竟教这群匪徒折到小英雄手了,故赞小英雄一句:太行第一人。
太行第一人?黑牙念了句,然后忙摆手拒绝道:叫不得,叫不得。
小英雄,这是为何,你不喜欢?虬髯大汉奇怪的问。
好胆,这就喘上了,一年轻官衣说道,他眉头戾气太重,却又长得清秀模样。
我,不是,没事了,没事了,黑牙拙舌。他不知自怎样告诉他如果要说太行山的第一人,那一定是他师傅。
既然如此,小英雄,快快快,快随我下山,本县县令葛老爷,一定会迫不及待的要见你,虬髯大汉豪爽的说道。
黑牙奇怪的问:你是?他对虬髯大汉颇有好感,他喜欢这种模样的人。
这是本县第一捕头,胡一统,胡老大,说话的人还是年轻的官服,他不屑的说:胡大爷的名字,你难道没听过?
黑牙不喜欢年轻官服的嘴脸,刻薄过头了,只敷衍的点点头。
虬髯大汉,又夸了黑牙几句,这让黑牙无法推脱了。他想到自己正愁下山没个位置去,正好随他去了,于是他便让胡一统等人簇拥着下山去。
走了一段极长的山路,黑牙回头望,自己的踪痕被埋没了,他一阵恍惚。又走了好长一会,就看到了城墙,那是安县。之前众人心中虽各有所思,见到城之后,且也就轻松了。城墙稍有破损,幡布没精神的垂着,城门偶有几个乡人进出。他们进来了,空荡荡的,只有几个脚夫聚拢在墙角玩纸牌,没人注意他们。
他们经过闹市,经过院落,经过居处,整个安县都十分的平常,一切在这儿都流逝的特快,黑牙他闻到了烂木头的味道,他特别想要一绣着白鹤的香囊,闹市一摊子上悬挂的。他们终于到了安县县衙,黑牙被安排到了前厅,暂做等候,虬髯大汉要去禀告本县老爷。
年轻官服又在他耳边,喋喋着几句不好听的话···
他等了好一会儿,檐角分别飞过喜鹊、八哥、乌鸦、鸽、山斑鸠,整个厅堂寂静的很,虽然后厅也会传来娇笑声,但总有些不合时宜。终于有人来了,给他奉上了一杯香茶,他也未多想,便喝了下去,只是这茶味,他还没喝出,却是头晕目眩,渐渐他身上的力气逐渐殆尽,在他最后晕去的时候,看到一人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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