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每年例行体检,今年报告上老毛病没祛,新毛病添置二三,其中新增的一条”肝脂肪浸润“建议医生随访,毛病听起来不算严重但得的略显羞愧,得这毛病的人势必要被新时代诟病,他们仿佛个个长着穷人乍富的暴发户嘴脸,上纲上线起来此类患者一定是缺少自律,饮食放纵,恣意无度之人,再加上近几年常感肠胃不适,深感人到中年,五脏六腑开始矫情娇气的让人不耻。
五年级的时候转学到新的学校认识了童年最好的朋友,她有特别多让我羡慕的地方,比如她有个姐姐;她和她的姐姐的名字都特别浪漫,是她爸妈当年恋爱的时候从外国电影里学来的,电影里姐姐叫露莎,妹妹叫贝妮,于是姐妹俩的名字在现实里被效仿,后来觉得麻烦我们就都直接叫她赵贝;更让我羡慕的是她家做饭特别好吃,那时候赵家在老火车站附近开了一家不大的饭店,他爸是后厨之一,仅这条就让我对她的羡慕持续了整个小学生涯的最后两年。
中午我常放弃午睡时间跑去赵家的饭店找她,赵贝的妈妈作为老板娘兼收银见到我特别热情,用围裙擦着手迎上来都会问“吃饱了吗?没吃饱我再让厨房炒两个菜给你们!“这时候贝会特别不耐烦的翻着白眼顶撞她妈 “不用!谁要吃炒菜!”
过了饭点儿之后,店里人特别少,吊扇在头顶吹着粘稠慵懒的风,我们在她家油腻的饭桌上互抄作业,经常把算数本子印出大片油污,改道的故黄河穿过我们生长的城市,我们坐在故黄河的岸边,吃着一块钱一支的棒冰,看着脏兮兮的河水和上面漂浮的垃圾,觉得一切都很美好。赵贝常说爸妈做生意很辛苦她其实很体恤父母,虽然表面上我并不能看出来。赵家饭店兼做早点,周末早上赵贝总要早起和露莎一起去店里打杂,有些客人吃剩的包子卖相完好,姐妹俩便会偷偷的蹑手蹑脚的挪到高大的笼屉背后,把笼屉掀开一条热气腾腾的缝,再将包子倒腾到笼屉里继续出售,这一系列的动作刺激的不亚于考试作弊,她们一要提防被热气灼伤的风险,二要保证每个动作都神不知鬼不觉,表情自然平静。这一切听得我紧张又讶异…….我于是开始被动接收赵家饭店的秘密,倍觉责任重大小心维护。
某日放学跟赵家姐妹回家坐在床沿上,脚下一绊,竟不知怎么踢出来一只硕大的土豆,于是当晚多出了一道饭店标配炒菜—酸辣土豆丝,想来是开饭店的缘故,赵家任何一个角落都有可能沦为厨房的后厨或仓库。另一道菜是我在当年的人生阅历里所见识到的最神奇的一道——蓑衣黄瓜,这道菜酸酸甜甜辣辣,清爽入味,最关键的是,黄瓜扯开来是整整一条,像粗壮的绿色拉花,齐齐整整的码在盘子里,我不知道从哪头下口会比较合适,觉得哪头都舍不得。我此前从未体验过家里一顿平常的晚饭也能吃出如此郑重的仪式感,想想自己家里顶多来个凉拌拍黄瓜之类,当然我知道在这个家里这再普通不过。我正犹豫,贝直接将黄瓜熟练的用筷子扯成了数个小段,夹到了我碗里。
最后见面是贝专升本考试通过,我们一口气吃了很多冷饮喝了很多冰镇饮料庆祝,最后一次听到关于她的消息是接到了赵贝妈打给我的电话,她问我最近有没有和赵贝联系?我才知道她休了学。很多天以后我收到她的短信,大意是她失恋了,只想自己找个地方谁也不需要搭理,要我们都不要为她操心。我想知道更多原因和解释,但是都没有。整个的中学时代我们分开成长,我不了解她的自愈能力,我曾去火车站附近找寻赵家老饭店,可那片地方早已拆迁,只剩下断壁残垣,人就此遍寻不着。很多年以后我在上海和露莎偶遇,她简短的提起赵贝,只说她一直没有工作过,离开家独自租房和谁都不想联系,其中也包括我。
十几岁跟师大的老师学画画,色彩写生香蕉苹果梨之类早画腻了。某日一口铜炉火锅连同冬储大白菜,萝卜,洋葱,盘子碗菜篮子之类不知什么时候被摆上了静物台,看上去还挺全乎,我们画着水粉,各自在心底盘算着还缺点什么,于是暗自碰了几次头商议出了重大计划并用最短的时间安排好了分工,谁带木炭,谁买涮羊肉和火锅底料,谁家里还有吃剩的粉丝豆腐皮,炒菜的辣椒粉………
计划实施的当天,效果超出了任何人的预期,简直成就了一场“盛世晚宴”,十几个人就差牵牛宰羊了,有人偷来了家里成箱的啤酒,爹妈喂狗的火腿肠,吊在阳台外面晾了一整个冬天的风鸡腊肉,还有大块冰箱里的五花肉,直到火锅吃完都没有解冻。而美术老师此刻推门而入,毫不客气拉了椅子直接落座,谈笑间他的酒被已被满上,老师振振有词道:我也是凑了份子绝不是来白吃白喝的!嚷嚷着那白菜萝卜和铜炉火锅记他头上且还不无不得意的补充道:“你们商议这顿的时候我早觉出你们憋着坏呢,敢不通知我?”
“还有,记得完了,给我洗锅!”
好多年过去,多少酒席宴会之上惺惺作态,觥筹交错流光溢彩迷离的只是眼,再没有一杯暖肠的酒一口暖胃的饭,那偷来的酒和剩下的白菜帮子被长久封印在味蕾之上。
十几年了那帮一起胡吃海塞的朋友都不在身边了,十几年前我们人人一副年轻的胃,一通通胡吃海塞之后最强腐蚀性的胃酸赋予我们最强大的消化能力,但那时我们顾及最多的绝不是肠胃肝脏之类的二等脏器,我们只关心自己那颗脆弱敏感的心,还有不知哪里学来的伤春悲秋给青春的脸徒增了几笔矫饰。
年轻的胃,一顿饱饭就能打发它,一杯热茶就能暖热它,我们甚至都忘记了是胃帮我们消化了的那么多的坚硬苦涩以及一路走来的成长痛。它最朴素也最皮实,不挑不拣帮你装下所有。
高中因为是艺考生我稳坐文科重点班的后十名,画室有个胖子,接近一米九二百多斤络腮胡,体格彪悍威猛性格懦弱,说话唯唯诺诺常被我粗暴打断。胡胖子成绩一直稳定在文科普通班的后十名,每天等着抄我的试卷上交,而我的素描他每天花很长时间修改,付出的精力差不多等于自己重新写生一遍。胡胖子无论上学放学跟着我,仿佛都处处要倚仗我保护。
临近艺考,胡胖子跟我说,如果我们能在一个考场,无论素描还是速写一定冒死帮我改两笔,从他眼里我看出了半点假也不掺的担忧。我几近热泪盈眶,说他是我见过的最有风度最有气质的胖子,“何以见得?”胡胖子问。
“因为你德艺双馨啊!”
几个月之后艺考结果出人意料,胡胖子专业落后我2000多名,我挤进省统考前600名,最后我跟他的结论一致,阅卷老师的眼妥妥的瞎了。
当年的高中校门口好吃的东西特别多,各家生意火爆堪比夜市,烤串儿米线油炸豆腐皮豆腐脑选择颇丰,“某一中门口的某某小吃”均成了当年叫得响的名号,那时候我常请胡胖子吃羊肉串喝饮料,肉串一口下去特别特别多的孜然粉辣椒粉粘在嘴上,喝上一口玻璃瓶装的冰饮料,嘴上残存的调料没了,黄腻腻的羊油却凝固在嘴上,我们便用廉价的卫生纸狠狠擦去那固体油腻,胖子每每在这时候提起他爸,据说胡胖子老爸是四级厨子,做饭特别好吃,他最常描述的一道是“哨子鸡”或者“扫帚鸡”,做法是鸡肚子里面塞上面条,步骤是整只鸡拿去锅里煮,锅里放入各种大料,入味之后待鸡差不多烂熟,捞出,再把面条塞到鸡肚子里,几分钟之后鸡与面条同时起锅……胡胖子说到这里的时候我们正吃着校门口被羊油和浓烈的孜然粉掩盖了所有真相的诡异烤肉,他再次向我承诺:下次吧,我爸再做这菜的时候请你去我家吃!
毕业三年后我再见到胡胖子,一晃我们都二十好几了。那时的胡胖子专注于自己的情感世界对自己的空白恋爱史耿耿于怀,他把一切的不如意归结为自己没钱,他拼命工作熬夜加班,把所有赚到的钱都用在了请姑娘吃饭、唱歌、陪姑娘逛街以及请姑娘夜店消遣上……他再怎么拼,钱依旧不够花,后来陆续听说他在找身边的朋友同事借钱,借遍所有人之后就换了工作,而他的那个号码先是欠费停机再后来语音提示已是空号。我还没有来得及跟他建议其实不用那么着急赚钱也许也没有什么的,试着先减减肥或许会有点意外收获;还有不一定只有付钱的时候才能让姑娘们觉得特爷们儿,笑的时候注意一下不要老用那只胖手掩住肉嘟嘟的嘴,真的可以放声笑一次试试看的……
不知道他恋爱后面顺了没有,对感情是否依旧耿耿于怀?我还记挂着当年的“哨子鸡”,特别想问他读书的时候为啥仗着没有百度骗我?世上哪里有“哨子鸡”这道菜,我后来查遍网络,最接近这道菜的无非是鸡肚子里塞上糯米,真的没有鸡肚子里塞面条这样的做法,这么个编法实在不科学。
来上海十年,十年间我陆续有过四个手机号,但最初的那个号码我一直在续费以保证它不停机,那些曾经在一起胡吃海塞一起胡言乱语的朋友如今不知洒落在哪些角落,手机里是不是还有那个最初的号码?我们曾一直遍寻有趣的人做有趣的事,尝遍刺激的食物,尝试最刺激的感觉,直到身体机能和脑部神经再也不能应对自如;直到有一天那些不咸不淡的谈话也开始听得进了;吃与喝,与谁吃与谁喝不再那么重要;也慢慢明白那些嚼进嘴里的平实口味即便没有起伏只要咽得下其实也都还过的去。
(以上图片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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