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阳
长安城以西百里,有不冻之湖名为“镜湖”。这一日瑞雪飘飞,天光将明未明。太玄山脉东首的莽莽群山,倒映在清净明澈的湖面上,如同利剑倒悬,呼之欲出。
“啵”的一声轻响,一枚小石子在湖面上轻弹数下,随后跃起,将一片雪花剖成两半。湖面之上,几个大圈小圈与落雪环环相扣,宛如一个勺子。
风雪之中,一名年轻剑客抱剑立于湖畔,食指关节轻叩节拍。他戴着竹笠,面目瞧不清楚,气质却如云海天风,一眼瞧去便极为不凡。
“这便是‘紫薇分光式’?”
陡峻的山道上,一辆高大的马车从山道缓缓驶来。马车装潢极为华丽,镶金缀玉自不必说,连车轮都以玄门秘法加持,在雪地上一路行来,泥垢、尘埃都不曾沾染半分。
一名头束金冠的贵公子一跃而下,向着年轻剑客一拱手,朗声笑道:“离弟!别来无恙。”
剑客摘下竹笠,露出雪光下清隽的面容,微微躬身:“殿下。”
贵公子将大氅解开一抛,随意招了招手,便有美貌女侍袅袅娜娜地下了马车,跪地膝行至跟前,双手高举着将一柄古剑奉上。古剑剑柄纯以山铜铸成,刻一个大篆“李”字,缀以蛟螭图样,显然是宗室之物。
他信手拔剑,出手便是一招 “塞外秋风”,剑气堂皇正大,如有雷鸣。可这道剑气一入湖面便杳无声响,便像不曾存在一般。
贵公子瞧着始终明澈无波的湖面,不禁苦笑道:“镜湖不是凡间之物,传言果然非虚。这‘天子剑法’的起手式,我日夕勤练,能破十方玄甲。本想着跟你炫示一番,没想到真成班门弄斧了。”
他话未说完,跟前的雪地咔嚓咔嚓开始皲裂,裂痕如网,不可抑止地向外弥漫,仿佛龟甲破碎。
一剑破十甲,放到千年前,已是不世武功。可这样的剑气,在镜湖中激不起半点涟漪。
“兄长胸中韬略,胜离十倍。”年轻剑客逊谢,清亮的眼眸却泛起一丝迷茫:“西楚霸王曾言,剑道,一人敌耳。如今的剑道,道在哪里呢?”
当今唐王长子,于雁栖湖一役中大放异彩的李绩,闻言大笑道:“且莫想那么多,昔年太乙真人一剑削平朝阳峰,如何能是小道?大明宫一别,你在剑谷一坐便是五年,如今世道滔滔,岂不正是拔剑之时?”
此刻天光已近大明,沉寂的镜湖也像是被如雷的剑气啸醒。山峰之下、湖泊之畔人影渐渐涌出,中州九陆、南疆北漠、西域雪原……各地王公贵族、宗门俊彦云集,无不是非富即贵。
道德宗十五年一度开山取士,今岁更是整整第十六个甲子。唐王之子、剑谷传人,放到今日太玄山脚下,竟也算不得什么。
他俩沿着山道拾级而前,边走边谈,边谈边笑。待走到山道半程处,两个人的脚步突然都是一停,目光不由自主向东望去。
一轮温煦的红日,在极东之处,在云与天的相接处冉冉而起,天地仿佛在这一瞬活了过来。
镜湖里倒映着的群峰动了。染雪的千峰仿佛在向东旋转。在那个方向上,一座通体翠色的孤高山峰仿佛凭空而出,拔地直上三千里,将云层都截为两段。
鸾凤长鸣声中,霞光普照千山,越来越盛。那座青山的最高之处,云霭渐渐散去,一座白玉为体、紫梨作柱的古朴宫殿缓缓显形。虽然相距千里,可内外两匾上的四字古篆,所有人都瞧得清清楚楚。
千峰朝阳。
万岳朝宗。
(二)雪夜
太玄山以东万里,这一夜同样大雪飘飞。贯通玄江和东海的大运河,如一面浓稠黑缎在夜色中缓缓前行。
行至东陆大骨架处,一座水上之城如天降火蛇,蜿蜒百里直嵌入三江之中。城中灯火滔滔、人声鼎沸,在黑锻一角燃烧得格外醒目。
城名“望鲲”,大梁倾六世之力,方始建成。它以古舟”天都”为基,以玄蛇千脊为柱,在历代梁王手上千锤百炼,如今已是一座活的海堡,西连大梁本土,东临鲲陆诸岛,堪称不可一世。
这一夜,望鲲四辅之首,龙舟“钓海”脱城北巡百里,直入东海。
龙舟之上,当今梁王次子杨莽高踞主座,对着满堂宾客大笑道:
“噫嘘嚱,太乙一剑削朝阳,道德开宗何茫然。道德宗甲子大开科,大兄已西赴太玄,此番势所必取。如此喜事,当浮一大白!”
觥筹交错之中,堂中达官贵人、隐者修士乃至士卒杂役轰然叫好,气氛煊烈。
谁都知道,大梁富甲天下,杨莽更是出了名的豪绰,他雪夜宴宾,必有利事,这样的金主谁不喜欢呢?
酒筹沿着荷池随意而游,随意而停,美人从池底托盏浮出,软玉暖香中的美酒,又有谁能拒却呢?
一名头发斑白的老者,举杯而尽,真心恭维道:“都说梁王好贤,大殿下英武,二殿下风流,今日才知传言非虚。”
“道德宗甲子大开山,传言将有三千云道布于四方,贫道年浅未曾得见。然则这三千玄蛇脊道,望鲲一城四舟,大梁可真真是惊天手笔哪!”一名道人眺望滔滔江水上的恢宏水道,也忍不住附和。
杨莽挥手笑道:“赏!”
当下便又有文士笑道:“两位这马屁可拍得太次,否则以二殿下手笔,如何才是这点赏银?花、月、美酒、美人,乃人间至味。二殿下乃此道行家,风雪月夜,自该谈风月之事。”
“世间知己难求,更该赏!”杨莽拍案大笑:“本侯不学无术,既不能安邦治国,也难入仙家大道,唯有风月之事,自负天下无双。”
“这席间酒乃是冰火佳酿,入口如雪,冰凉甘甜,后劲却醇厚浓烈,该是用了大雪山顶的雪莲,掺了东海深处的火珊瑚。”文士轻摇折扇,笑道:“不知猜测可对?”
“有点意思,有点意思。”杨莽眼睛发亮:“既是如此,兄台不妨猜猜,这室中幽香从何而来?”
文士摇头道:“饮宴之初,在下便奇怪,这幽香叫人心旷神醉,到底从何而来?深海珊瑚泪虽是贵逾黄金,却不该有如此异香。”
杨莽抚案大笑,旋转着手中两颗夜明珠,颇为自得道:“传言鲲陆之上,有鲛族公主风华无双,天生奇质,遇水则香。诸位信是不信?”
宾客们都是一惊,其实早有人注意到,杨莽身边伏侍的黑纱侍女气质出尘,身段曼妙,只是姿容遮掩在黑纱之下看不真切。
难道这便是鲛人族的公主?
“画师,来!”杨莽随手掀开那侍女面纱,果然是绝色美人,目如秋月含波,唇如含笑春花,鲜嫩的肌肤如玉质,如凝脂。额上受了黥刑,却用墨色梅花钿掩住,更添别样风情。
杨莽一手挑起她的下巴,一手拿起酒壶,珍贵的浆液随意泼洒,绝色女侍恭顺跪着,微仰着头承受。
“此姝吾赐名为“墨荷”,这副墨荷承露图,诸君以为如何?”杨莽张扬大笑道:“此图妙就妙在,不止传神,而且真有荷之异香!”
果然堂内异香渐浓,酒液汩汩而下,黑纱贴紧了墨荷身子,那些曼妙之处便一一显现。她身上嵌着一套锁具,从一双纤足开始,交汇于腹丘,再穿过锁骨之下,绕过玉颈,连到一颗硕大明珠之中。
这锁具幽光微微,镶在美人身上仿若天然。绝色之躯、天工之具互衬互韵,许多宾客都看得呆了。
“所谓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怕也不过如此吧?”
那文士也不由叹道。
杨莽却颇不以为然,张扬笑道:“此姝之妙,我看古代四美人无一能及。”说着拍手叫到:“乐师,来!墨荷,去!”
殿堂中央的荷池缓缓浮高,二十名白衣侍女从池底浮出,各撑一柄湘妃伞,姿态款款。墨荷屈首行礼之后,便起身一跃,落在荷池正中一片莲叶之上。
琵琶乐音袅袅而起,二十柄湘妃伞聚、合、游散,就像片片莲花不停开绽。
墨荷单足悬停在莲叶之上,薄薄黑纱掩不住风姿楚楚,手、足、颈都舒张开来,当真如惊鸿展翼,顾盼之间秋波脉脉,异香扑鼻,叫人心魂俱飞。
杨莽手中明珠急速转动,肆意大笑道:“银链穿琵琶,琵琶声中舞。昔年飞燕不过能为掌上舞,也就只能居于妃位了。”
乐毕,二十名舞姬倒也不再潜入水中,而是持伞婷婷站着。墨荷向众宾行了一礼,便又回到杨莽身边服侍。
过了片刻,不少宾客才从陶醉中慢慢回过味来。这些运自鲲陆的鲛族女奴,着实让东陆之外的豪族、散修大开眼界。
当下便有一中年豪族笑问:“墨荷如此绝品,那是想也不敢想的了。只是这二十余姬,也都是风姿动人,不知殿下能否割爱?”
“本侯岂是小气之人?”杨莽一边饮酒,一边抚着墨荷额上梅花钿:“实不相瞒,墨荷虽已是本侯私脔,但仍是完璧之身。如此绝品百年难遇,本侯竟不忍摘她红丸。”
“若有人能助我大梁直取鲲陆,美人赠英雄,岂不两相得宜?至于其余诸姬,若是愿为我大梁效力,相赠又有何难?”
杨莽起身,一扇落地窗应声而开,窗外便是鲲陆的滔滔云海。
大梁正如日中天,年初镇海侯破境入真,便轰动东陆。近日杨家大郎以及冠之龄灵境圆满,如此滚滚战车,又有美人相诱,众宾都是怦然心动。
那豪族便笑道:“良禽择木而栖,我甘州商家,愿与二殿下共进退。”说着竟也毫不客气,径直离座上前,笑道:“我瞧着这二十尾人鱼,今夜怕是不够分,我老商就不客气了。”
商家说的是二殿下而非大梁,杨莽听得大是快意,又瞧着众宾跃跃欲试,不由哈哈大笑,仿佛东陆诸州英豪已尽入彀中。
“素闻殿下驯女之术天下无双,不知有何可以教我?”那商姓豪族走到池边,伸出一只肥腻的手掌。
杨莽笑声不绝,道:“昔年明皇有云,温软新剥鸡头肉……”
他这一句掉书袋话音未落,突然有一柄湘妃竹伞颤动了一下。
铮的一声,一条竹枝激射而出,洞穿了那商姓男子刚刚伸出的手,然后便是一声痛彻云霄的惨叫。
可是这一声“啊”的惨叫,一息之后便戛然而止。
一条竹枝,化作竹箭,一箭封喉。
杨莽的笑声还未绝,那一声惨叫犹在耳,一道血箭却已从那豪族喉中飙射而出,然后洒落于地,将温香四溢的荷池染得绯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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