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善巷《二》

老日子，如果就这么相安无事，不催不老的延绵下去平淡也是一种隽永。但衰老往往会是以一种仓促间的事。老巷子里，住老人，死是老街坊嘴上最坦然的玩笑，轻轻巧巧似乎是个将近的期约，看起来谁也没有把它当做一件可以忌讳而悲伤的事，但是人有时看起来都是好自欺欺人的，虽然我们都可能意识不到或者从不承认。

一个冬天，巷子里有五六位老人在寒冷的冬夜去世了，接二连三的事情，老街坊们总是摇头叹息，看来谁都没有为这将近的期约准备好。花开在各家庭院，但巷子里的气氛依旧萧杀如寒冬，死亡在每个上了年纪的老街坊心头盘旋，几多遗憾留恋，还有几分坦然脱解。复杂的心情在顾奶奶心头有更深的顾虑。

顾奶奶老多了，以前还可以在青石条路上把小脚颠簸的像条遇到风浪的船，现在走完整个巷子要歇上两歇，白发还是那么白，只不过日渐稀疏，每天梳头都会梳掉一扎，都塞在墙缝里看起来像一把雪白的茅草。秋意渐深人渐老，老牛晚卧极边草。阿土的爸妈近几年踪影杳然，许是当初点滴的亏欠之心已无，也许是逐渐长大的阿土和老迈的顾奶奶让他们有些逃不开的煎迫。对于这事邻里的老人们，多有愤慨，为了顾奶奶也为了阿土或许还有为了自己，但顾奶奶总是乐呵呵的辩解说阿土爸妈忙，其实顾奶奶的咒骂谁也不知道，都是在夜里，在心里。咒骂阿土爸妈只管生不管养，咒骂老天不开眼夺了阿土的心智，连早逝的阿土爷爷也被她幽怨的骂一番。但骂归骂，顾奶奶少眠的夜晚，每每都是盯着窗户上蒙蒙的亮光，长长的叹一口气，满世界的埋怨都转化为走一步讲一步的心态，长长的叹息着起了床。起床先去看看阿土，这孩子睡觉不安稳，顾奶奶每天夜里都要起来看几次。

阿土能用埙吹一段乐曲了，真让人赞叹，围观的老街坊由衷的赞美，顾奶奶更激动地溢于言表，像当初阿土爸爸结婚一样，笑颠颠的给老街坊门倒茶，大把大把的白糖让茶水糖分十足。阿土来生坎坷，身上少有能让人破开浓云的担忧看到的喜望，顾奶奶老了，看不了阿土长大成人的身后事了，但这件事让她有一丝希望的籍慰。阿炳因为这样在老街坊眼里也更加有分量了，老人的慈悲让他们对阿炳拉扯阿土的事，出自内心的感激。对待阿炳以前是客人，现在呢像对待一个慷慨的客人，客气而更倚重尊敬。

那一天不知道会不会在阿土痴傻的心灵里留下深刻的记忆，那样一个暖洋洋的春日，花朵芬芳，鸣鸟悦心。顾奶奶坐在庭院的树荫里睡着了，她一生操劳，少有这样安详的时光，一双长满老年斑的苍枯有力的手，一生都在抓挠，为生计，为哺育，现在双手交握安闲的放在怀里，胳臂上还带着一截陈旧干净的袖套。头发依旧雪白，稀疏的已经带不了发箍了，但依旧整齐，春光里的白发，抹着微微的银光，这画面竟有一种优雅，一种朴素从容的优雅。

阿土回来了，从高高的门槛跨进来，迈的步子憨大，像个孩子怕绊倒一样的谨慎的意味。先把书包里大玻璃杯掏出来，然后才把书包放在庭院的桌子上，然后急急的奔向厢房侧面的小门户，那里是厕所，每天阿土回来都这样一幕，顾奶奶都点着阿土笑，“细伢子，屙屎尿还晓得往家跑，要出大户喽”。

今天阿土叮叮当当找急忙慌的这一阵，顾奶奶，竟眼皮都没抬一下，睡得真沉。消急了的阿土，去水台洗了手，仔细的用口袋里的小手帕擦干，然后搬了小凳子坐在奶奶旁边从书包里掏出埙，呜呜的吹，新学的乐曲，是首古曲——《伤离别》，调子有些低沉。呜咽的埙声，泣诉纠缠，在薄暮的光影里传响，像多年以前，阿土第一次听阿炳吹埙一样，阿土眼睛里亮亮的，水洗了往常的木讷愣登，慢慢的那光亮竟慢慢流动起来了，向着眼角流动，竟从眼睛上溢出来，晶莹滚圆的泪珠，从阿土脸上滑落。哭了，阿土哭了，悲伤的哭了，这真是让人欣喜的事。顾奶奶晓得了这次也得欣喜的老泪纵横了吧。顾奶奶呢？她还睡着，哦这觉睡得真够长的，要把一辈子的疲劳都解了乏么？

傍晚，几只夜蝙蝠在巷子里上下滑翔着享用晚餐，各家的庭院里也隐约着灯火，只是阿土家的院子灯火如炬，还隐隐的传者低淹的哭声，这哭无限悲凉，这是灵醒的人的哭声，不是阿土声嘶如裂的哭声。顾奶奶走了，在下午那场长觉中走了，这是她一生操劳得来的福分，在睡梦中溘然长逝。阿土不晓得生死，也不知道他以后可能会有更多苦难将要倾盆而下。他下午吹埙的时候，隔壁邻居五爷爷来串门儿，看见躺在树下的顾奶奶，先是有些惊讶，大声的打了声招呼，顾奶奶不为所动，五爷爷脸上变了神情，上来摸了摸顾奶奶的手，冰凉，再试鼻息也没了。就急急奔出门，然后老街坊都来了，把顾奶奶抬进屋，老人们七手八脚的忙活开了。没人理会树下的阿土，只是每个进出的人都会眼神复杂的看他一眼，这眼神，悲伤、可怜、无奈、不忍心。

阿土饿了，但看见奶奶躺在床上，又这么多人，就怯怯的坐在树下不敢出声。痴傻的他也意识到什么重大的事情在自己身边发生，但他不明白发生着什么。阿炳来了，在噪杂的人声中询问阿土在哪？阿炳摸索着到了阿土身边，阿土像小狗一样把脑袋挤进阿炳的怀里，目光愣登，不晓得他的脑子里怎样理解死亡的意义。

让老街坊最悲愤的事，是阿土爸妈竟然消失了，在这么小的城，寻寻觅觅竟不得见，五爷爷顶着烈日找寻了一整天，又坐在他家门口等到傍晚，才在周围的邻居那里听见一些传言，说是阿土爸爸被工厂裁了员，然后东奔西走的打些零工赚钱，而他们第三个孩子出生了，街道办要罚他们的超生款，所以在人们不留意的某一天，他们人去楼空,杳然无迹。

五爷爷听完邻居们七嘴八舌的议论后，就慢慢从台阶上站起身往回走，一路上不停地叹气，还在百货店买了两包烟，一包精装的玉溪，一包平装的白沙，路上吸的是那包3元的白沙，五爷爷戒烟许久了，人老了，呼吸都喘，哪有那么多的气力来沿袭多年烟瘾。这一路，一直抽，一直咳，咳的涕泗横流。嘴里还念念叨叨，表情时哀时怒。哎，五爷爷的一儿一女，女儿远嫁他乡，儿子在部队服役，可算上晚景凄凉，形单影只，想是五爷爷由顾奶奶此景想到他自己了吧。其实巷子里的大多数的老人，儿女鲜少有常回家看看的。都是节庆上团花似锦的大包小包的拖家带口的来走一遭。呼啦啦的全来了，呼啦啦的全走了，凳子都没坐热。哎！儿大不由娘！

灯光晦暗的灯泡下，飞来一只大蛾子，扑扑打打，一下一下的撞着那团暗哑的光。没人来管它，灯下的人都默然无语，五爷爷把精装的利群散给周围的人，自己依旧吸白沙。“不讲那个昧良心绝门绝户的不孝子了，顾阿婆和阿土的事，咱们在着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住了一辈子，没情分也有情份了，孤老傻儿的，讲情分的也不能不帮一帮呀，再说顾阿婆生前也没啥尖刻薄情的事，周到邻里，再说大家伙都是薄暮迟秋的人了，身后都是眼前的事，要积些阴德的。”五爷爷弹了弹老长的烟灰，拿眼光扫了扫周围人的脸色，吸了口烟，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布袋来，鼓鼓囊囊的，翻卷出来，一大卷老票子。“我的寿材，寿衣老物件儿女们都有条理，也不会这辱没门楣的事，攒了的老本，没啥大用途，顾阿婆的后事我出这些，不够的大家伙捐几个份子。么样？”五爷爷说完又拿恳求的目光扫了大家伙一眼，捻灭烟头又点上一颗。

阿炳坐在人后，低着头，看不见眉眼表情。蛾子依旧在人们头顶的灯火处扑扑打打的飞，像要撞破灯罩飞进那一片灯火辉煌里去。“阿土和我熟适，我这盲眼人，也没啥想法了，阿婆仁善，不能让她身后不安，逝者为大，也请各位高邻做个证鉴，以后阿土随我，我来照料周全他，要是以后阿土爸妈来寻，阿婆财产他可以拿走，阿土不能跟他受不待见的苦，到时候阿伯阿婆要给我说些明眼话呀。”阿炳在人后发言，声音不大，但很笃定，引的邻里人一阵唏嘘，五爷爷接话“为难阿炳拉扯阿土这么些年，最后还得收这摊子，阿土随你受不了委屈，盲人心明，看不见那些狗畜不如的脏物件，都是佛陀的大仁大义啊！”“哼！那绝门绝户昧心人还敢回来，老胳膊老腿的也要踹他一踹。”人群里有人义愤填膺的说。

老巷人空的葬礼，让顾奶奶的葬礼显得朴素而隆重，水陆法师吟诵超度的诗文，把顾奶奶一生的操劳和苦难都托付给了来生的时来运转，阿土浑身披白，走在送葬队伍的前列，手中捧着顾奶奶的骨灰盒，盒面上嵌了一张顾奶奶的小照片，照片上笑貌依旧，皓首苍颜，褶子里的笑意，似乎对这世上了无牵挂，是呀，这是她辛劳一生积的福，生了硬心肠的儿子，也遇上老巷子的好邻居。

阿土异常的安静让老街坊们松了一口气，阿土生来就是阿婆拉扯，要是闹着寻奶奶，这个葬礼将是个悲伤荒唐的闹剧了，老胳膊老腿的他们，可不能降服痴蛮憨傻的阿土，但是阿土的安静，倒让他们轻松，也让顾奶奶走的轻手轻脚，像是顾奶奶在天有灵不做难他们吧，只是怕可怜这痴傻儿，爹不疼娘不爱，好歹还有阿炳，哎！真应该信这世上有因果报应，积福积善，不一定大富大贵，但老天开眼，不会作难善人。老街坊开始信了，他们的身后事，一定也是这样老巷人空的隆重。老了老了，儿女血亲不是依靠，反倒是这些老伙计血脉相连。

顾奶奶过了百日，阿土便搬到阿炳家了，日夜相处，阿炳教了更多东西给阿土，阿土也学的有模有样。除了阿土有时会没来由跑回巷尾的房子喊着找奶奶外，没了顾阿婆的阿土也没让大家伙操多少心，似乎顾奶奶走时把灵醒转给了阿土一样，阿土现在除了眼神还愣登，倒是安静寡言的很，不言不语的也听阿炳的话，每天相跟阿炳去茶楼，有一次老茶客们还捧了阿土的大场，让阿土用埙吹了一首《阳春雪》，捐了好些钱给阿炳，但阿炳不要，固执的很，但没人觉得伤面子，都钦佩阿炳的骨气和仁义。

虽然阿土让人省心，但大家伙也都仁义，好东西好吃食都会均一份给阿土，五爷爷也时常来阿炳院子里看阿土吹埙，还会每月都要塞给阿炳一些钱，那是最近他给子女要生活费新加“条款”——积善费。儿女了解了连生性嘴苛的儿媳也没啥怨言，这些出乎意料的安平的事，让老街坊笃信因果善报，还有长些学问的老人要给这老巷命名立传呢，名叫“积善巷”志叫“果报善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