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间我宁愿把我的右耳
藏在我右手的掌心。
这样在我听起来
我的声音就好像无比陌生。
这样我就弄不清是谁在叫喊,
是我还是别的什么人。
——里尔克《乞丐之歌》
1
我在市中心的麦当劳吃完午饭,一手提着刚买的蓝牙音箱,拐进闹市中隐藏的一条小巷。无论是多么光辉的城市,多么繁华的商业区,总有几个路口通往破败的贫民窟,它们藏在奢侈品店和豪华餐厅的店招之间,行人来来往往视而不见。贫穷和富裕古来就是这样紧紧地连在一起,只不过大多数人行色匆匆,只炫目于那些汹涌而来的富丽堂皇,对其间不可避免夹杂着的残破凋敝视而不见。
此时正是午后,阳光从小巷两边棚户的遮阳板间泻下,晒着脚下坑洼的老水泥地,发出隐隐的恶臭。巷子里空无一人,我忽然觉得空气有些异常。背后之前隐隐约约的脚步声突然变得清晰,我猛地回头,他已经冲到了我的面前,左手一把揪住我的领子,五官因痛苦而扭曲,恶狠狠地低声咒诅着什么,右手大幅度地把什么东西往我身上捅。我完全愣住了,他捅了好几下之后我才意识到他手上拿了一把刀子,我感到肚子上一大团热量在往外喷涌,大概是肠子都洒出来了。我四肢挣扎了几下,头变成了一团空白,临死只吐出了一个字:「你……」
他是一个卖笔的推销员,我们十分钟前才认识。
2
今天我很开心,因为买的蓝牙音箱到了。我拿着音箱来到家边上的麦当劳,点餐,坐下。我先拆开音箱的包装盒,再拆开汉堡的包装纸,边吃汉堡边拿出那只小小的随身音箱端详。我把它和手机配对上想放首歌试试,结果声音太大,把我和边上的食客都吓了一跳,我赶紧给关了。
这可是市中心,只要你在饭点来,麦当劳肯定满座。边上就是我的「家」——我并不以我租的二十几平米的旧式公寓为豪,但它的位置确实没的说。在这里,你可以在五分钟的走路距离之内买到需要的任何东西。就吃的来说,在这里你可以不带重样地吃上一个月,而仍旧有新的美食值得你去尝试。我一个人在这座城市工作,工资虽不高,一个单身汉却也花不完。两点一线,独来独往,我很享受这样的生活:自由,方便,无忧无虑。
正在享用美味的垃圾食品时,我和身边的食客发现餐厅里来了一名不速之客。
我看着正在纠缠我隔壁桌客人的那个年轻人:「您好请您花一分钟时间看一下我们公司最新的专利产品,这支笔写了之后用指头一抹就干干净净,完全看不出来,也不会弄脏您的手。」他背着个黑书包,手里拿着一块纸板和一支笔,随着他的介绍,依次用笔在纸板上画一笔、用拇指把那笔抹掉、给别人看一下纸板、给别人看一下他的拇指。整套语言和动作都像机器人一样迅速连贯,不带一点停顿。
这样的人在闹市口的麦当劳并不少见,但他和别人有所不同。别的推销员遇上说「不需要谢谢」「不用」,甚至直接头都不回的顾客,会识趣地走开,寻找下一个目标,但他不同,如果别人头也不转就说「我不需要」,他会接着说:「没关系看一下也不耽误您时间,看了也不一定买嘛,就看一下。」这还不算,如果别人还是头也不转地摇摇手或是直接不搭理他,他还会用手摁一下别人的膀子——这么胆大的推销员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被按膀子的人当然会觉得受到了侵犯,便会出于反感和警觉抬起看手机的脸看他一眼,这时他却不再继续介绍他的神奇的笔了,而是立刻把手举一下,说:「好谢谢」,然后走向边上的下一个目标。
他这种不礼貌且富有侵略性的动作自然地受到了大家的反感,于是边上的人更加爱理不理——他们虽然各看各的手机,但在不理这名推销员上,倒是众志成城。这不,他走到别上一位小姐面前,还没开口并在纸板上画一笔,她已经向她摆摆手,眼睛也没有从自己的手机上挪开。但他还是故伎重演地说完了那套精心排练的解说词,并把擦了的纸板和拇指凑过去,那位小姐却不再理会,更没看他的展示。他接着说「看一下嘛也不一定买」,人家还是不理。他于是又把手伸过去按摁一下那小姐的小臂,没想到她还是不转头,只小声说了一句什么,大概是不用了之类的话。他并没有善罢甘休,又按了一下她的小臂,看起来还用了点力气。那小姐明显生气了,把膀子收回来,一边继续看着手机,一边把音量提高,说了一句:「我说了不要。」
没想到,这个其貌不扬的推销员——如果我不是亲眼目睹,绝不会相信会有这样的家伙——把手又伸向了那位小姐的肩膀,在上面按了一下——我亲眼看到,他此时用一种近乎凶狠的眼神,盯着那正盯着自己手机屏幕头也不转的小姐。他的黑框眼镜后透出浓重的戾气,不像推销员,却像寻衅滋事的混混。这位小姐触电一样整个身体往后缩了一下,终于仰头看向他,诧异,愤怒,惊惧。这位推销员却几乎在同时举起了右手,说,好谢谢你,毫不迟疑地快步走开了,不留给那小姐开口说什么的机会。她哼了一声,继续低头看自己的手机了。
看到他向我走来,我赶紧也回过头来研究自己的音箱。我打定主意不理他,一是因为我对他的笔一点兴趣也没有,二是刚才目睹的事已经让我足够反感甚至害怕。我不喜欢陌生人碰我的身体,更不想理这个无礼的推销员。我知道对付推销员,最重要的就是从一开始就不要表达出一点点兴趣,从一开始就不要给他一点点希望:只要你接一下茬,他就会缠你很久。
我用余光瞟到他走到我身边,本能的防御机制让我一激,一边继续看着手机,一边夸张地向他来的方向伸出一只手掌,说:「不用谢谢。」我听到他说,「您还没看呢怎么知道不用呢」,我不知应该怎么反驳,只好不说话,继续看着手机,心不在焉地摆弄我的音箱,翻看说明书。我决意就这样继续看着手机,直到他自己走开。我觉得自己可以认为一开始的那句「不用谢谢」已经表达了我的态度,所以之后不需要再做别的回答。
我听到他重复着对之前的目标的那写说辞,不耽误时间啦,不一定要买啦,等等。我心里冷笑,让我看你的东西,还说不耽误我时间?真的不要我买,你还推销做什么呢?
正想着,我觉得左手胳膊肘被摁了一下。妈的,真的是不理你你就要动手碰我?你有什么权利?我愈加愤怒,决定用完全的冷漠来惩罚这个不懂尊重的家伙——既然他最无法接受的就是完全的冷漠。我像没感觉到他的动作一样,面无表情,继续玩我的手机。
又一下。我听到他按我的同时说了一声「你好」——搞得好像是我没注意到他似的。这又不是打电话,还会信号不好吗?不理你不就已经把态度放得很明白了吗?还想怎么样?
又一下,「你好」。我感觉胸中气在郁积。我觉得自己没有道理被这样无礼地对待:你只是一个推销员而已,哪怕我什么也不说,你也只配乖乖从我身边滚开。我没有义务以任何方式去理会一个在我进餐时向我推销东西的人,更没有义务忍受他的任何肢体动作,不是吗?
又一下,「你好,看一下」。我已经要疯了,看来不给他一个警告,他还会继续这样摁下去。我猛地抬起头瞪了他一眼,眼神里是「滚开不然我要动手了」。但我还没来及瞪他,他却立刻像之前一样抬手说谢谢并立刻走开了。我很遗憾没能给他一个凶恶的眼神作为报复。
他没有继续在我这桌向其他客人推销他们公司的专利产品,而是向餐厅的出口走去。我带着怒气盯着他的背影,心想没出气真不爽。没想到他走出几步,突然又回过头,我眼疾手快地比了一个中指给他——但他看到我在盯着就立刻回头了,我不确定他有没有看到我的中指。我希望他看到了,妈的。
我没再管他。我很快吃完午饭,一手提着刚买的蓝牙音箱,拐进闹市中隐藏的一条小巷。无论是多么光辉的城市,多么繁华的商业区,总有几个路口通往破败的贫民窟,它们藏在奢侈品店和豪华餐厅的店招之间,行人来来往往视而不见。
3
我一定是这座餐厅里最卑微的人:我是一个招人厌烦的推销员,一只苍蝇,所有人都恨不得拍死我——只是因为那样犯法,他们才没有那么做。我为了挣点外快做了这个,没想到这项工作竟然毫无尊严。没有人想要这种该死的笔——轻轻一抹就擦掉了,还要它干嘛?我恨这支笔,因为带着它,我没法在人群里平等地行走,我个子挺高,但现在觉得自己比周围所有人都矮了一头。
我已无欲无求,不指望有人买我手上的东西,只希望他们在我说话时看我一眼。我无法接受自己在说出长长的一段话后,别人竟然看都没有看我一眼。遇到这种情况,一开始我不知所措,灰溜溜地走开,继而死缠烂打,一直说到别人烦得转头来呵斥我为止,到后来,别人不理我,我就直接用手碰他们。我发现这个方法很好,因为人们对肢体接触很敏感,立刻就会感觉受了莫大的侵犯,抬起头来看我。这时,我可就满足了。我就立刻说,「好,谢谢」,头也不回地走开,好让别人没有骂我的机会。是的,一旦别人给了他一眼的关注,不管那一眼是愤怒还是鄙视,我就立刻逃跑——我知道这样做让人反感,也知道这样对我可怜的业绩不会有任何帮助,但我就是受不了别人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宁愿冒着被辱骂甚至殴打的危险去碰这些人,换来被他们鄙夷或愤怒地看一眼,也不愿意从头到尾他们头都不转过来看我。当别人终于抬起头怒气冲冲地看向他时,我的那一声「谢谢」,其实是真诚的:我谢谢他们,谢谢他们终于抬起头看了说话的我一眼,而不是完全当我作空气。我从激怒别人的行为里,得到了满足和快感,我感到自己并不是完全没用的,我至少还可以让人感到厌烦,我至少有激怒他们的能力。
没想到我碰上一个人,连用手按他他都无动于衷。他似乎是故意用那种残酷的冷漠向我表达他的高高在上——他以为他是谁?我好歹也是一个大学生,我毕恭毕敬地说一长串话,难道就不能换来他们看一下我的眼睛吗?我碰了他一下,两下,三下,直到第四下他才抬起头来!!我看到他抬头那一刻的眼神,满是蔑视。那一刻我决定让他付出代价,我决定让他知道,被他蔑视的我,有着怎样的力量。但我当时什么也没说,而是立刻离开了——我不想在这时候引人注目。我想起我的包里有一把中午用来削苹果的小刀。我走出几步,回头看了那人一眼以确认他的长相和衣着,却看到他还瞪着我,见我回头,还比了一个中指。呵呵,既然他那么起劲,就让他知道我的厉害吧。
出了麦当劳的门,我走到一个街角守候。不出几分钟,那家伙就出来了,我远远地尾随他进了一个小巷,这里空无一人,正好下手。让他知道我的厉害吧,当他明白他所看不起的人竟能决定他的生死时,该作何感想呢?想到这我就兴奋不已。我迫不及待地想看一看他死前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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