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内古特被许多作家公认为美国现代科幻小说之父,在美国六七十年代的年轻人中广受欢迎,并对包括村上春树在内的多位文学大师产生了深远影响,堪称大师们的偶像。
《欢迎来到猴子馆》为冯内古特黑色幽默风格成型期的最重要作品。书中《欢迎来到猴子馆》《哈里森•伯杰龙》和《电欢喜》等经典篇目诞生了一系列在美国家喻户晓的典故,并被多部电影、漫画和音乐作品改编和致敬。
2017年,《欢迎来到猴子馆》问世50年来首次出版中文版。
这是一本类似警世通言性质的短篇小说合集,号称英剧《黑镜》的脑洞源头,书中充满的黑色幽默,让人在会心一笑后又对未来的生活处境有无限担忧,那些无稽之谈看似荒谬和杞人忧天,实则是现实问题的深刻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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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玛丽莲·梦露不再性感,如果比尔·盖茨不再富有,那我们就不会因此感到自卑、社会就会平等了吗?
小说《哈里森·柏杰龙》就是这样一篇反乌托邦性质的文章,描绘出2081年人类终于实现了理想的平等社会:“没有人比其他人更聪明。没有人比其他人更好看。没有人比其他人更强壮或敏捷”。然而,实现平等的手段不是科技、思想的进步,而是以助残协会为代表的当局所实行的打压审美、严控智慧的警戒政策。
这种社会所需要的民众是无论什么事情只能想一下子,超出这种智力水平的都会显得低人一等,所得到的待遇是耳朵里随时带着一个精神助残收音机,“大约每隔二十秒,发射器就会发出某种尖锐的噪音”,以阻止超智力水准的人不公平地利用大脑优势。
如果你是一个窈窕的芭蕾舞演员,那你不得不在身上绑上吊锤和鸟弹袋,脸上带上面具,“这样,就不会有人因为看见自由优雅的姿态或漂亮的脸蛋儿而自惭形秽”。所有的播音员都有语言障碍,这样就不会因展现出温暖、磁性、有魅力的嗓音而让他人无地自容。
当面对体制的挑战者,比如生长速度超过助残协会发明助残设备速度的男主角,只需要两枚子弹,就能轻松解决麻烦。这样的社会维稳成本可谓超低,因为所有人都不具备深度思考的能力或条件,也就不会有人对社会政策提出质疑。
平等的代价这么可怕,它一定离我们很遥远吧?但真相是,上述社会标榜的却是我们一贯的处事原则:“他努力了,那才是最重要的”。只不过走向了某种极端,让明明在某个领域很蹩脚的人来充当榜样,以安慰甚至迎合弱势群体可能存在的自卑心理,为了平等而平等。打着平等的旗号以丑为美、以恶为善,看似宽容,实则愚民,这种苗头值得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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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中还流露出人口膨胀隐忧,其中有两篇文章同时聚焦人口压力造成的社会问题。
小说《明天,明天,明天》畅想了当唾手可及的烂泥和蒲公英可提炼萃取出抗老药,且价格亲民,地球人口随之急剧膨胀的景象。与此同时,金属、石油、天然食物等原材料消耗殆尽,一切社会资源、社会权力理所当然地落入老年群体手中,因为他们同子孙一样健壮却比子孙有钱有权。不仅过去,连现在和未来都属于老年人。
故事设定在2158年,世界人口翻番到了120亿,而一所普通住宅竟要容纳六世同堂多达23口人。年轻的11对夫妻每天都在等待172岁的爷爷自然离世,他们自己吃着毫无味道的加工锯末和加工海草,却要用形同珍宝的鸡蛋、培根为爷爷做早餐;他们时刻祈祷未来能摆脱打地铺的蜗居生活,占有爷爷那张摆有双人床的私人房间。
在这里,以抗老药为代表的科技进步,打破了人类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让老有所依、老有所养甚至长生不老的梦想触手可及,但也直接打破了原有的社会规则,让新旧更替不再是社会的主旋律,更让重压下的亲情变得脆弱不堪。
如果说,小说《明天,明天,明天》为我们展示了人口膨胀带来的恶性后果,那么小说《欢迎来到猴子馆》则是在触目惊心后,对人口膨胀解决之策的探讨。这种对策简单粗暴,旨在用“性即是死”产生威慑性:要么吸引志愿者进入伦理自杀店,身着性感的女招待会极力恭维、引导,让对方主动提出自杀;要么强制服用伦理生育控制药丸,让人在不影响生育能力的前提下,丧失所有的性愉悦。
讽刺的是,“伦理生育控制药丸”的研制者本意是想将道德引入动物园,让猴子在春节的行为适合基督教家庭观看。因此,“猴子馆”一开始被当做负面象征,暗示与性有关的事情都是不道德的;但随着药丸在人类中的运用,“猴子馆”反而成为自然性欲的代表,成为一种逝去的理想。
而对正常爱情体验的剥夺,恰恰也适应了统治阶级的要求:淡化爱情和亲情的重要性,打破原本以小家庭为主的生存模式,让每个人成为无所依托、完全独立的原子式个体,这样,任何国家控制手段都可以直达个人。个人寻找安慰或存在感时,只能选择拥抱社会大家庭。
事实上,性也只是一种指代,代表着人类自然的情感及行为流露。用所谓科学的方法来改造伦理道德,实则是片面强调人的工具性(如生育),忽视了人的情感与精神需求。如此,人与机器将别无二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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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用一本书的价钱就能购买六小时无可比拟的连续快乐,你会购买吗?
如果灵肉可以分离,你会选择逃离自己的身体吗?
在这本短篇小说集中,还不乏以夸张诙谐的手法对个体生存价值的探讨,其中《电欢喜》、《不可穿的身体》两篇可谓佼佼者。
在小说《电欢喜》中,科学家无意中发现某些星星发出的信号能让人产生情不自禁的愉悦感,随后制作了一种类似电视大小的电子仪器,只要打开开关,信号辐射范围内的人就会瞬间产生无法抑制的欢喜。即使他身患肺炎、头破血流,无论他信念多么坚定,都不可避免地陷入兴奋。
科学家等人还一度计划将这种装置运用于房地产生意,期待客户一踏进某片土地就会不自觉地乐意购买。如果通过广播将信号进行大面积传输,整个社会都将自嗨起来。
乍看之下,这款“电欢喜”真的是现代人应对各种压力的妙药。但它“电子鸦片”的别名也是名副其实,除了与鸦片的成分不同,本质上都是麻木心灵,让人逃避现实的逆境,沉浸在虚无的享受中。当人类不再追求快乐,而是购买快乐时,人就失去了最基本的存在价值与意义。
从另一个角度看,电欢喜正是模糊了身体愉悦与精神愉悦的界限,让感官占据了主动权。假如身体与心灵分离,摆脱了身体各种脆弱性的牵制,追求精神的独立自主就应该可以实现了吧。而这正是《不可穿的身体》探讨的问题。
这简直是一个有悖常理的大胆猜想:心智是人类唯一有价值的东西,而身体因为生病、天气等原因非常容易被消耗,身体的麻烦远远大于价值。当一个人专注于自己的心灵,并试图向身体行走的反方向挣脱时,就能实现灵肉分离。只有在读书、写字等少数时候,心灵才需要穿上身体。这样,人就实现了既可着陆身体,又可逃离身体的两栖状态。
两栖人的好处显而易见。比如终于可以摆脱自己减肥不成功或疾病缠身的肉体,像选衣服一样,选择一个更年轻、苗条、健康的身体,虽然这具身体可能被他人使用过。比如通常情况下的威逼利诱都是建立在对身体的控制上,而两栖人无形、不能被毁灭,所以不会被任何恐吓手段所胁迫,自然无所畏惧。
按照这种思想,正如海洋生物通过两栖动物向陆生动物进化脉络一样,或许最终,人类将彻底失去对身体的依赖,成为一种完全的隐形存在。
不知为何,我突然将两栖人联想到了一直敬畏的鬼神:同样永世长存,同样神通广大,同样对俗世的时尚打扮、生儿育女、社会八卦、果腹之食等等不屑一顾,唯独无法正常地走进现实世界,缺少了一种在体验俗务中产生的百般滋味与人生乐趣。在中国古典小说中,不乏因神仙迷恋凡界人情冷暖引发的故事。或许,两栖人从技术上讲的确是人类的进化,但如果没有在世间留下任何痕迹,又怎能证明他确实来过呢。
但是话又说回来,用一个唯物主义世界的思考方式去想象唯心主义世界的好坏,本身就无从对比。
除以上五篇小说外,书中印象较深的小故事还包括,发现人类心灵指令、凭借个人意念就能达成改变现实目标的教授,如何将超能力用于反战事业;智能机器人在替人类写情书的过程中自我觉醒,意识到唯一不能改变的就是自己的机器人身份,最终抱憾自杀……此外不乏对家庭关系、和平反战等话题的探讨,由此更可见作者对社会发展强烈的忧患意识以及人文情怀,值得一再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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