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劳斯就是本雅门塔学校所有规章制度的代言人，所有同学里最优秀的一个，所以我（雅各布）才坚持不懈地向他发起挑战。”
“不应该做的事情，有时候反而更吸引人，让人忍不住要去尝试。这就是为什么我天生对各种强迫情有独钟，因为它让人对触犯规则充满了期待。如果这个世界上不再充斥着戒律和指标，那我就会无聊到活不下去，就会缺路膊少腿或者活活饿死。我需要有人督促、逼迫、管束我。这些都是我喜欢的。但最后做决定的还是我自己，我一个人。我要在总是皱着眉头的规则身上点起怒火，然后再花力气平息它。……谁不占理，谁反而更加放肆，把占理的人逼到忍耐的极限。占理的人容易动气，而理亏的人倒是堂而皇之地保持傲慢而轻浮的沉着。满腔热忱、心怀好意的人（也就是克劳斯），面对那个不把那份善意和助益放在心上的人（也就是我），总会败下阵来。……克劳斯动不动就会怒气冲冲。这多么美好，多么幽默，多么高尚。我们俩在一起非常相配。愤慨的人面前就得站一个有过错的人，否则就少了点什么。……人啊人，只有人！是的，我强烈地感受到：比起自然，我更爱人。对我来说，他们做的蠢事和动辄发作的神经质，比最壮丽的自然奇观还要迷人和珍贵。”
被禁止的东西存在于两种社会，一种正常社会，一种非正常社会，你也可以近似称之为民主社会和集权社会。在正常社会，被禁止的就是被禁止的，个人的价值全部在限制之内得到保障和发展；在非正常社会，被禁止的才有价值，每一个渴望价值实现的人都将“对各种强迫情有独钟，因为它让人对触犯规则充满了期待。”被禁止的东西并不是因为人们兽欲的冒险因子发生作用——越冒险，越刺激，越体现海明威式的勇力——而是他们的理性、观念与前者紧紧融合在一起，如果强行分离就会造成人格的解体、崩塌，阿喀琉斯在帕特洛克罗斯阵亡后绝不可能袖手旁观，俄狄浦斯必须追求真相，苏格拉底注定要饮下一碗毒芹汁，雅各布的生命只有和“触犯”联系在一起才能获得氧气，他们都不得不如此。
“在今天，一个奴隶的日子可要难过得多，愿上帝保佑他（约瑟）！在我们这些生来就高傲的现代人之中，也生活着相当数量的奴隶。说不定今天的我们个个都是奴隶，一种席卷了整个世界的令人不快的粗俗思想，正挥舞着鞭子统治着我们。”
我们并非生而奴隶，我们是被“软绵绵的陶醉引入歧途”。“现实中的花园禁止任何人入内，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当然还有小区、大学、机构、公司，所有有形无形的场所，我们生活在栏杆、门禁、摄像头的世界，老大哥在看着你。奴隶的身份是自我赋予的，我们不需要提醒，如同雅各布一样卑微。思想之粗俗源于统一性的要求，思想要求相同的高度，高出的削平，缺乏的拔高——正像黑白漫画所阐释的一样——整齐划一充斥着整体性的美与和谐，尽管看多了或许稍有不适。“幸运的是，我们有另一座花园，一座也许比真实的花园更加美丽的花园。”
克劳斯比所有人都最先在本雅门塔学校完成了教化，开始懂得亲手制定戒律约束自己，就因为这个自然开始蹂躏他，让他身形佝偻、容貌丑陋，把他投入了一副卑微、丑陋、不堪入目的皮囊，这样表面上的成功就不会败坏他了。对于那种将自由放在第二位、第三位、甚至末位的社会来说，克劳斯们最受欢迎，他们在脱口而出之前细细品味每一句话，写出的字都经过了自我审查，行动充满了保全、自怜和因侥幸活着油然而生的窃喜，他们因不劳烦别人而获得承认。
“这个不甚雅观的克劳斯比任何最优雅、最俊美的人还要美好。他没有耀眼的才华，但那颗未受腐蚀的善良的心却闪耀着光芒，他笨拙朴素的一举一动虽然显得呆板，但在人类社会中或许找不到能与之媲美的礼仪了。”
本雅门塔学校最重要的教育就是禁止教育，“比方说，我们这里是不允许对着别人挤眉弄眼的，这个动作意味着嘲讽，所以理应禁止。但人免不了要眨眼睛，彻底压制自然本性是行不通的。好吧，或许也可以。”但是对于学生来说，禁止的东西越发增强了吸引力，如同小镇上的二流子，不屑于去喝买来的特仑苏，只有偷来的才有价值，他用来喂狗。
被禁止的东西就像我们看长条儿彼得跳舞，“轮到他用优美的舞动来展现自身优雅的时候，他就完全变成了一根木头。……噢，你说看到这样一段木头，一段长成瘦高个儿的人形木头，我们怎么忍得住笑？我们只得把大笑憋在胸腔里。而一阵大笑是与一块木头截然相反的东西，大笑是助燃的，它能在一个人的身体里擦燃火柴，火柴吱吱作响，就像是压抑的笑声。我非常喜欢把大笑闷在身体里，不让它泄露出去。眼看就要喷薄而出，却得不到释放，就会把你的心挠得发痒。这种不允许出现的、必须压制在我身体里的东西，偏偏叫我喜欢。它们遇到阻碍就会变得十分折磨人，同时却变得更有价值了……我想说的是：禁止一个人做这件事，那他就会在另一件事上双倍奉还。可有可无、草率廉价的允许是最乏味的。什么东西我都想争取，什么样的经历我都想拥有，就连大笑这种事，也是值得透彻地体验一把的。只有当笑声快要把我的胸腔胀破时，只有当我不知该把这些咝咝作响的粉末往哪里倾倒才好时，我才能真正了解，大笑究竟是什么，这个时候我才能笑得最开怀，我才能对这个让我浑身颤抖的东西有一个完整的想象。所以我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并且对此深信不疑：规章制度为生活镀上了一层银，甚至是一层金，总而言之让它变得更加迷人。不只是被禁止的大笑更有感染力，几乎所有事物、所有需求和冲动也都一样。禁止哭泣，便是放大了哭声。缺乏爱，没错，那就是深爱。如果对我来说不应该爱，那我就十倍地去爱。被禁止的一切，成百倍地存在，只有应该死去的东西才能活，才能更有生气地活。小处如此，大处亦然。你看这说得多好，多么平实的话语，而真正的真理就藏在日常的事物中。”
因此被禁止的东西类似于被憋在胸腔的大笑，大笑在快把胸腔涨破时散发出真正的活力和本真，它增强了；价值通过被禁止而更有生气，否则它将是教科书上僵死的教条而非人们掌控自己命运的尺度。
我们在内心深处被大行其道者彻底控制，所以不得不尝试为大行其道者唱赞歌。我们可以从被大行其道者逼迫出来的赞歌听出是什么东西在大行其道。
“因为，如果受害者尝试赞同加害者，也许公众都会被这过程感动。反讽作家们的自我意识显然是被他们不得不遭受的痛苦控制的。就是说，他们的反讽完全来自他们尝试赞同的压倒一切的缺憾体验。它可以——因为它使出了浑身解数——引诱我们去表示赞同。然后我们就看见我们赞同了什么或者赞同了谁。如果一个人在特定的情况下倒下——这是雅各布的家常便饭，如果他一边倒下一边讴歌让他倒下的社会，反讽语调便油然而生。这种语调对现实的合法性（合理性）的质疑可能超过任何直接的批评。我认为，如果招惹了反讽，迄今还没有任何一种占统治地位的形式能够顺利过关。只要这个世界还在产生这种反讽，这一过程就继续下去，这种运动人们称之为辩证法。这场比赛还没有决出胜负。所以比赛也还没有结束。所有的决赛和决赛的决赛都可以给人一种感觉，仿佛有人把屋里搞得灯火通明，以证明普照大地的太阳已经落山。”
当然，无论你说什么，人家根本不必在意，就算你说被禁止的才有价值，人家知道大多数人都会以为你也需要在本雅门塔学校接受教育。明智的做法是适可而止——多么可恨的字眼，“退出反讽的战场，把阵地重新让给另外一种反讽。人家是时代的主宰。”
不过幸好，比赛也还没有结束。
评价：5星
本文使用 文章同步助手 同步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