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听老人们说,人再要强,也挣不过命。小时候,我曾经不信。随着年龄的增长,尤其是在姐姐身上,我越来越感到,仿佛真的有一双无形的巨手牵引着你,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拖拽着你,在你还懵懂无知的时候,人生的轨迹已然发生改变。
(一)
我们家兄弟姐妹六人中,只有我和姐姐两个女孩,我对姐姐感情很深。
姐姐长我两岁,在六个孩子中大排行老四,前面三个哥哥,后面我和小弟。姐姐性格泼辣,聪明能干,是六个孩子中最有灵气的一个,然而,也是唯一中途辍学的一个。
记忆中,姐姐打小儿就勤快要强,心灵手巧。女孩子家做的针线活儿,像纳鞋底、上鞋帮,做棉衣,缝被子,姐姐不仅都会,而且做得又麻利又精细。我稍大一点儿,也磕磕绊绊跟着姐姐学,可我怎么努力,也没有姐姐做得好。
可能因为我和姐姐挨尖儿,小时候,姐姐干活儿总是带着我。夏天我们常去地里剜喂猪的野菜,有一种叫青麻菜的野菜,猪最爱吃。那时玉米、高梁的秆棵已经长得一人多高,钻进庄稼地里,秆棵上青脆、细长的叶子刮得脸生疼。我拖着个大筐,猫着腰,躲闪着庄稼叶子的刮蹭,笨手笨脚地跟在姐姐后头。发现一处长得密密麻麻的青麻菜,姐姐总是让我先剜,她再到别处去寻。即便这样,姐姐也总是比我先剜满一筐。
那时弟弟还小,还不懂事。可能是我太过安静老实的缘故,小我三岁的弟弟,总是以欺负我为乐趣。一次,忘了因为什么,弟弟又打我,我没有还手,却委屈地哭了。姐姐撞见了,气得骂:“活该!让恁点小孩儿欺负住,你没长手吗?他打你你不会还手?”弟弟神气地看着我们,姐姐气不过,扬手在弟弟屁股上狠狠打了几巴掌。弟弟先是惊愕,继而嚎啕大哭。这一哭,又把姐姐的心肠哭软了,忙把弟弟搂到怀里哄:“好老弟好老弟,你别哭别哭,姐给你揉揉,要不你打姐几下解解气。”
(二)
那个年代,村里没有几户人家让孩子把书念完的,都是念了几年就下来当劳力。我的父母很开明,尽管家里孩子多,负担重,日子过得捉襟见肘,但父母再难再苦都供我们读书,只要能考上,念到哪儿供到哪儿。
在同村孩子中,我们兄弟姐妹六个学习成绩都算好的,尤其是姐姐,一直是班级里数一数二的学生。
姐姐读到小学六年级时,正赶上农村改革开放、包产到户前夕。当时是先把一个生产队分成若干个生产小组,十几户人家一组,以组为单位对耕地进行生产经营,过渡一段时间后,才真正开始分田到户。生产队划分为小组后,同村和姐姐同年级的女孩子,大部分都辍学当劳力了。其中有一个叫桂娟的,和姐姐要好,便怂恿姐姐,说下地干活多么多么好,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比上学有趣得多。当时才十二岁的姐姐就动了心,背着家人偷偷逃学,每天早上背着书包走,里面装着用废弃的自行车车条磨成的织针,还有一些旧毛线,到村子北面的一个小树林里,边玩儿边学着织毛衣,到了放学时间再回家。几天后的一个周日,班主任老师找到家里,母亲才知道真相。当时姐姐正好在家,看到班主任老师进院,姐姐吓得从北窗跳窗逃走了。母亲又惊又气。姐姐回来后,母亲哀伤地劝她说,你还太小,不懂事,人还得念书,还得有文化,现在不念书,将来你会后悔的。但姐姐当时像鬼迷心窍了一样,什么也听不进去,铁了心当劳力。就这样,年仅十二岁的姐姐,成了农民。因为年龄小,只能算“半拉子”,挣半个劳力的工分。
十五、六岁的时候,姐姐又到乡里的柳编厂当了工人,每天用去了皮的雪白的柳条,编成不同形状和大小的筐、篮、盘儿,检验合格的产品出口海外,挣计件工资。为了多挣点钱,每天到了厂里,姐姐就争分夺秒地干活儿,上厕所的时间都舍不得,常常是实在憋不住了,才跑着去,又跑着回来。时间长了,姐姐稚嫩的手磨粗糙了,起了厚厚的老茧。经年累月弯腰含胸的坐姿,让姐姐落下了前胸疼的毛病,好几年才好。姐姐含辛茹苦挣的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大部分都贴补家用、供我们读书了。
后来,我考上了中师。姐姐当然为我高兴。但高兴之余,我也看出了姐姐的落寞和忧伤。尽管姐姐什么也没有说,但我依然能感受到她内心深处的波澜。我知道姐姐是后悔了。只是太迟了。
(三)
我读师范的第二年,经亲戚介绍,姐姐定婚了。对方是外村小伙子,家境殷实,就是过于老实木讷。当时家里正盖新房,那个小伙子来我家,就在正屋里木然地坐着,来了外人也不知道打声招呼,让个座。甚至父亲从外面回来,他都不起身说句话。姐姐心里憋屈,思量再三,坚决把婚退了。
一年后,又有人给姐姐介绍对象,就是我的姐夫。我在学校听说姐姐又定婚的消息,放心不下,默默祈祷这次这个人,能配得上姐姐,能带给姐姐幸福。我想亲眼看看未来的姐夫是个什么样的人,觉得亲眼见了才放心。于是趁我放暑假回家,姐姐给未来的婆婆赶做了两双鞋,以送鞋为名,带我去未来的婆家串门。
姐夫家和我家同属一个乡,不在一个村,相距10余里。我和姐姐骑自行车去的,到姐夫家时,姐夫不在,姐姐未来的婆婆出去把儿子找了回来。姐夫进屋和我们打过招呼,就怯生生地靠着墙边的老红柜站着,脸胀得通红。他是觉得我是在外读书的人,有点打怵。我打量着他,一米八多的个头,很朴实的样子。虽然没说几句话,但我还是稍稍心安,觉得姐夫是个可以依靠的人。
我中师毕业前一年的冬天,正赶上我放寒假,姐姐结婚了。家里倾尽所有,也就只能陪送姐姐一台黑白电视机,三个哥哥都已成家,共同出钱给姐姐买了一台洗衣机。姐姐结婚前夕,我和三位嫂子一起,由大嫂赶毛驴车,把给姐姐的陪嫁送去了婆家。那时农村女孩出嫁时兴要彩礼,姐夫家条件也不好,父母和姐姐心地善良,什么也没要,就把姐姐嫁了过去。为了省钱,姐夫家说不办酒席了,旅行结婚。说是旅行结婚,其实就是结婚那天,姐夫骑了辆自行车来把姐姐接了去。那天很冷,姐夫来到后进屋和我父母说话。我不敢在屋里呆着,不敢看姐姐。我一个人站在外屋地,想到姐姐这些年吃过的苦、受过的累,想到姐姐就要到一个陌生的人家去,不知道这家人对姐姐可好,不知道等着姐姐的是什么样的命运,不禁悲从中来,泪流满面。姐姐也是流着泪,一步三回头上了姐夫的自行车。我们一家人送到大门口,站在严冬萧索的风中,目送姐姐姐夫的身影渐行渐远,直到在视线中消失。
(四)
姐夫是家中的老小儿,父亲憨厚寡言,母亲长得高高大大,说话粗声大嗓,年轻时在村上做妇女主任,不怎么会做家务,家里的活计基本指望不上她。姐姐嫁过去时,姐夫的哥哥姐姐都已成家,公婆正当壮年,姐姐姐夫就在老家后院买个土房,单独过了几年日子。姐夫虽然长得人高马大,但干庄稼活儿并不在行,也有点懒,不怎么懂得心疼人。姐姐不仅要洗衣做饭带孩子,就是地里的活计,也要干在头里。
那时北方农村外出务工的还很少,都是守着家里的十几亩地,农闲时就打打麻将消遣。姐夫也贪玩儿,又输多赢少,清贫的日子自然雪上加霜。一次寒假,我去看姐姐,在她家住了一宿。那天晚上姐夫又去打麻将,姐姐不让,姐夫不听,还是去了。半夜姐夫回来,一问又输了钱,姐姐和他大吵一架,姐夫也年轻气盛,两人话越说越重,姐姐气急了,把一面镜子摔在地上,摔得粉碎。我边帮姐姐收拾满地的玻璃碴子边落泪,心里特别难受。第二天我回家,姐姐送我到大路上,嘱咐我不用惦记她。我哭了,姐姐的眼圈也红了。
几年后,依老人的心愿,姐姐一家三口搬回到公婆的老屋,承担起赡养老人的责任。姐姐心肠热,为人处事宽容大度,家里家外从不斤斤计较,与公婆、大姑子、大伯哥相处都十分融洽,在村里人缘也好,有极好的口碑。因为婆婆不怎么会干活儿,姐姐就里里外外一把手,一大家子的洗洗涮涮、缝缝补补都靠姐姐。农忙时,忙完了地里,回到家,婆婆常常是把灶屋弄得一片狼藉,几口人的简单饭食还是没有做好,姐姐只得接过手把饭做完。
姐夫的哥哥姐姐也都不富裕,也乐得省钱省心,赡养老人就实实在在成了姐姐姐夫独立承担的责任。每年春节,大伯哥一家三口都要回老院过年,有时是买上一缕韭菜,有时是给老人打几斤散白酒,有时干脆什么也不拿,一家三口吃住好几天。姐夫也大量,自己日子过得紧紧巴巴,有时还要给他哥点钱让他打打麻将。就是这样,姐姐也每天有说有笑,从不给脸子。
有一次,姐姐意外怀孕流产,可能是没流净,又没上医院处理,导致大失血。当时婆婆说没事,自做主张在家给姐姐打止血针,哪里止得住,眼看姐姐脸色惨白、躺在炕上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了,姐夫才慌了神,给在县城工作的三哥打电话,三哥赶紧找个车来把姐姐接到医院,姐姐在医院住了好几天,输了好多血,才缓过来。很久以后,三哥和我提到这件事,说他当时进屋看到姐姐的样子吓坏了,恨不得揍姐夫一顿。说姐姐真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一辈子都不能原谅姐夫。
(五)
岁月真是个好东西,能填平伤痛,也能让人成长。随着年龄增长,姐夫成熟稳重了,也越来越勤快顾家,知道疼姐姐了。不仅家里地里的活儿抢着干,农闲时也想方设法出去打工,什么脏活儿累活儿都干过。
我们兄妹几个条件也逐渐好转,多少能帮衬些姐姐。三个哥哥对姐姐家帮助最多,尤其是三哥三嫂,心细如发,对姐姐家的关心照顾无微不至。每年春耕时,哥嫂都想着问姐姐买种子化肥的钱够不够。姐姐节衣缩食,好几年不舍得买一件衣服,三嫂不仅把自己的旧衣服挑好的、适合姐姐的送给姐姐,而且年年春节时给姐姐买新衣服,大衣、毛衣、羽绒服、裙子,都买过。姐姐在儿子婚礼上穿的裙子,都是三嫂特意给买的。姐姐的儿子中专毕业后,三哥三嫂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操心着外甥的工作和生活。外甥结婚前,姐姐倾尽所有,我们兄妹几个也尽力相助,给孩子在县城买了楼房。如今,姐姐的儿子儿媳都有了稳定的工作,儿子憨厚朴实,儿媳善良开朗,姐姐的小孙女都已经六岁了,聪明伶俐,漂亮得像个洋娃娃。
这些年,我和弟弟在省城,三个哥哥在县城,只有姐姐在农村。县城三个哥哥家经常聚餐,不是农忙的时候,就叫上姐姐一家。姐姐常说,兄弟姐妹们从不嫌弃她,对她帮助太多太多。她就盼着,什么时候能把新房子盖上,家里立立整整、敞敞亮亮的,请兄弟姐妹们在她家好好聚一聚,吃顿团圆饭。2017年,在哥哥们的帮助下,姐姐家终于盖上了三间宽敞明亮的新房。
每年春节前,姐姐都杀两口大猪,把我们请去吃猪肉,走时还要给我们五兄妹还有姐夫的哥哥姐姐每家拿上几十斤。我们实在不忍心,让她卖点钱,姐姐姐夫说什么也不肯。去年猪肉那么贵,姐姐分给我们这些家的猪肉,如果拿到集市上去卖,能卖一万多块钱。我们都劝姐姐别给大家分了,卖了吧。姐姐说,卖啥卖,我养猪就是想让大伙吃点好猪肉。
今年清明,我回老家给父母上坟。母亲在时,每次回老家,我总是陪母亲住。前年母亲去世了,姐姐成了我最深的牵挂。这次回去,姐夫又出去打工了,我在姐姐家住了一宿。晚上,姐姐把炕烧得火热。我们姐俩躺在热乎乎的火炕上聊家常,童年趣事,乡邻的命运,这些年的过往,在我们絮絮的述说中,渐次在脑海里铺开。那一夜,我和姐姐聊到很晚很晚,好像又回到从前的日子。
姐姐家的新房子 姐姐家门前的街道 姐姐家旁边的广场(六)
很多年后,姐姐和我提起当年辍学的事,苦笑着说,她当时觉得自己比谁都尖,她想,也没见村里谁家考出个大学生,既然念书也是白念,那还不如早点下来当劳力,挣工分。
我在县里工作时,经常遇到姐姐当年的一位同班同学,那时姐姐的这位同学已经是一乡之长。几乎每次遇到,他都会提到姐姐,说当年在班里没怕过别人,就怕姐姐,每次考试,第一的不是姐姐,就是他。末了,他总是感慨:唉!你姐真是太可惜了。
我也常常想,如果姐姐当年没有辍学,今天的姐姐,会是什么样子呢?姐姐不仅比我聪明,而且比我泼辣,果断,如果姐姐把书念完,无论做什么,都会比我做得好。
生活没有如果。命运发生转折的那一刻,有些东西就注定无法改变。
好在我的姐姐,她是那么坚强、勇敢、乐观,从来没有向生活低过头。尽管我们兄弟姐妹六人中,姐姐是唯一在家务农的,但姐姐永远都是我们高看一眼的人,不仅仅是因为她曾经为这个家庭的付出,更因为她值得我们发自内心的爱与敬重。
其实,人生就像一条河流。姐姐的这条河,在她12岁那年打了个漩,拐了个弯,几经辗转周折,又见清澈美好。圆满的人生,从来都不是只有一种样子。所有的经历,都是生活最好的馈赠。
祝福姐姐,日子越过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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