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赵辈山是个猎户，整个凤头村的男人都是。
这天夜里，赵辈山从外头回来，撩开门前厚厚的棉花帘子，哈出一口热气，他的胡渣和睫毛上都结了一层冰，屋里头被炉火烤得发红发烫。赵辈山转过身把门别好，冲翠铃喊道，“翠铃！你快别弄了，来看这是啥！”
赵辈山的老婆翠铃听见自己男人喊，声音虚虚地压着不像平时，翠铃把锅盖放下，在围裙上抹了抹手，阔步到堂屋，她准备质问赵辈山今天咋这么晚才回来，还没开口就看见地上血迹斑斑一个大麻袋，麻袋口开着，露出里面已经被肢解的肉块，翠铃心下一惊。
吓到翠铃的倒不是那些血肉模糊的大块头，猎户家的哪有没见过这些的，让她破胆的是那颗她一眼就瞧见的，沾着血的熊掌，熊掌上边还黏着些土。
“赵辈山…………”翠铃瞪着一双铜铃眼，“这是啥呀……？”翠铃惊愤地想要大喊，却又本能地捂住嘴，几乎听不见声儿，一对大刀眉这会显得愈发剑拔弩张。
“这熊你能乱打吗……咋能打它呢……”翠铃像个被吓坏的孩子嘟嘟囔囔。
“行啦！打都打了！还咋吗？”
“咋？”
“这要是让村里人知道了，还不扒了咱的皮？咱一家四口还能有活路不？”
“行啦！咱现在的日子就好过啦？本来指望着大雪天好打些野猪野兔，可你看看那些狗日的老官儿整的啥天气税。叫啥？特殊天气税？好容易打点东西给交个干净，老子活了这几十年没听过啥天气税！天老爷刮风下雨他也管？说白了可不就是抢？连根鸟毛都没给咱留下！回头那几只野鸡吃完了，咱一家人上大道上啃树皮去？就这，够咱一家人吃几顿的你知道吗？那大梁和二壮都瘦成啥样了你又不是没瞧见”赵辈山歇了口气，接着说，“再说了，我吃饱了撑得惹这大麻烦上身？扠野兔的时候，没留神，捣了这龟孙的窝，这蠢货追着我不放，我能不劈了它？等它把我撕碎喽你怕不是没了个当家的！”
“我知道……知道……”
“可这是老祖宗的规矩……会遭报应……会遭报应的呀……”
“你回来的路上没被人瞧见吧？”翠铃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
“我看村里的灯都灭了才溜回来的，这黑灯瞎火的谁能瞧见，你就把心安生儿地放肚子里吧。”
俩人半晌没说话，男人把他的水烟袋拿出来，蹲在炉子边上抽了几口，磕了磕烟灰又放下。女人坐在炉子边的小凳子上，盯着地上那一摊物件不眨眼。过了一会，赵辈山凑到翠铃跟前，低声道，“你瞧见大梁上回瞧天宝那眼神没？那股子羡慕劲！你真以为他就想学我这打猎的手艺？他就不想念书？”
凤头村的村正，赵历山，是赵辈山的亲大哥，赵大梁的亲大叔，赵天宝是赵历山的大儿子，和大梁一起玩到七八岁就被赵历山送到县里学堂读书去了，年前回来的时候，赵天宝俨然已是一个十四五的文化人了，举手投足透着股书卷气，极有做派，大梁瞧瞧人家，又瞧瞧自己，皮肤黝黑，一介莽夫罢了。
翠铃听赵辈山这样讲，一双铜铃眼被垂下的眼皮遮住，不知道该说啥。大梁的心思多少她也看出来了。她只装作不知道，大梁没那个命，翠铃总这样想。
赵辈山又接着说，“自己的儿子啥样你不清楚？大梁他是个文的，操不了这粗活，我瞧着他想念书嘞！再说他那个脑袋瓜让他去念肯定中器。到时候，咱老赵家这一支也算是出个读书人，用不着世世代代干这苦差事。”
赵辈山指着熊掌说，“我早前就听说，这玩意能卖不少银子！明儿一早，我就上县里去。卖了它！换钱！咱也供大梁上县里念书去！”
翠铃觉得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倒不在乎卖不卖的事，要是能卖点银子回来咋也是好事。
赵辈山的大口袋里还揣了两块冻得硬邦邦的泥，是他回来的时候从路边敲的，和了热水，糊在熊掌上。他让翠铃把熊掌架到堂屋的炉子上烘干，自己钻到厨房去寻吃食。过了一会，又担心那女人拿捏不了火候，要坏事，只能自己端着一碗凉面条，盘坐在炉子边上的一张旧狐皮上，守着。
若是烤过头，就卖不得好价钱了。
翠铃在旁边伸出手，小声着“我把面条再给你热热，”
“不碍事”
赵辈山没抬头，说完又囫囵吸溜了几口。“面条还香着嘞！”
从赵辈山回来到现在，翠铃就像是个受了惊的孩子，这会她又开始嘟囔“这要是让乡亲们发现……”
“我说了不会的！你这婆娘还有完没完！神神叨叨！发现？咋能发现？除非你出去喊给别人听，说我赵辈山打了头熊回来！”赵辈山被这女人叨叨得上火。
翠铃被这样一吼也急了“我咋会？你说啥呢！这狗熊是啥？是咱猎户的圣物！是保佑山民的呀！十里八村的猎户谁家敢打它？你打了它，是要给村里招灾的呀！我李翠铃也不知是倒了几辈子的血霉嫁给你这个憨货！乡亲们知道了还不得把咱扒皮抽筋，祭了大山神？大梁和二壮也落不着好！”
赵辈山没理她，还是忙他自己的，他一向以为这女人有些神经质，做事又总畏畏缩缩，但他去世的爹却极为相中，也就娶了回来，他娘从前在世时也总在人前夸耀自家的三媳妇贤惠，持家，是个难得的好媳妇，还总嘱咐赵辈山对自己婆娘好些。赵辈山最初嫌弃她的样貌，一双牛眼，鼻孔也大，一对大刀眉像能戳死人，自己虽也不是什么白面书生，但跟了这女人总觉得亏得慌，可日子过久了，心下觉得翠铃是个踏实过日子的女人，从来也不生啥幺蛾子，就没再想那么多了。再者说，她还给自己生了俩大胖儿子不是。赵辈山这的香火总算有个延续。
赵辈山家中有三兄弟，他排行老三，从小做事虎头虎脑，憨胆大，村里的人喊他憨老三。二哥七岁的时候就病死了。剩下的就是大哥赵历山和他。赵辈山的爹节衣缩食地供着老大历山念了几年书，赵历山也是争气，再加上处事圆滑吃得开，回村后和前村正的闺女好上了，前村正就那一个闺女，自是当个宝似的。二人成婚后，前村正举荐赵历山这个大好的知识青年继下一任村正。这样，赵历山顺理成章成了老赵家有史以来最出息的子孙。
熊掌干得差不多的时候，赵辈山用手慢慢去掉上边的泥，他一点一点地扣，有的地方又用布仔细拭净，翠铃心想他对这熊掌倒是比对自己婆娘还要柔情上百倍。
赵辈山让翠玲找来一块干净的布，他把熊掌轻轻裹住，然后放在了大立柜最顶层的抽屉里，这样就只有他能够着了。但抽屉里还是隐约透出一股子腥味儿。
赵辈山把皮也弄干净以后装进了大麻袋，塞到夫妻俩的床底下，又让翠铃找了大缸来把熊肉腌上。草草弄完之后，夜色已沉。二壮起夜的时候，看见爹娘还没睡，就问“爹。娘。你俩在干啥嘞？”
翠铃慌张地冲了他两句，叫他别过问大人的事，回屋睡觉…… 二壮揉揉眼，挠挠头，回屋了。
赵辈山琢磨着明天一早就上县里去，寻个门道将这畜生的皮和蹄子卖了去，他坐在炉边，嘴里吐的烟熏得自己一只眼眯隙了一下。
“谁能收？”翠铃问。
“这毛皮可能不值啥钱，但蹄子准值钱！有人收！县里开医馆的那个王大烟袋，大家伙不都说他年年从私市收这玩意儿？这玩意儿紧俏着呢。”
“是吗。”
“要是能多换点钱回来，大梁、二壮都能过得舒坦点不是？”
“你做主吧。”
后半夜，夫妻俩躺在炕上一宿没合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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