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影摇曳。
那人背靠软垫,曲膝而坐。微微蹙眉,凝视那枚远古传说中的血玉扣,轻轻将其托在手中。果然是触手生温呵!略略细观,竟发觉那通体莹然的绯色中,隐隐有血色光华流动。八妹走时一再叮嘱,将血玉扣贴身戴着,对于经脉气血恢复极有助益。上古神物之功用,那人毫不怀疑。只是,那人对于自己真气散乱动不得法力,似乎不以为意。将玉扣放回盒中,抬眼望了望那一轮皎月,转身入了卧房。
晨雾氤氲。
那人修长的身影已立于窗前。一袭月白冰绡,领口宽边处有同色丝线绣着的篆文,腰间束一道墨色腰带,长长的云锦丝绦延身侧垂下,在微微风中随衣角轻摆。和风雾霭中,那人就这样静静地阖目而立,恍若一幅水墨丹青。然而只怕倾尽三界丹青妙笔,也难描此等风华。
当年在师门修习的时候,已惯于早起。后任司法天神一职,几乎不眠不休。如今虽是调素琴,阅金经,悠闲度日,却仍是每日只三两个时辰眠。
“主——”那只笨狗跳到窗下,知道此时主人已起身,本想轻唤一声,却只唤出一半,剩下的话被噎回去了。当年见得百花仙子,惊叹不已,想来所谓风华绝代当如是吧。后见了嫦娥仙子,便窃窃地想,原来百花仙子风姿也不过如此。而今日忽的望见雾气缭绕中当窗而立的主人,竟然瞧得呆了。为何以前从未发觉?记得哪本书里说“其傲若何,墨玉之梅生绝谷;其雅若何,衣襟带风尔温文……”一直不明白,此刻忽然明白了。半晌,只见主人漫不经心地瞥过去,哮天犬心中一凛,却发现主人的目光中并无苛责之意,亦无不悦之情,只淡淡问道:“什么事值得高兴成这样?”主人这一句,足以让哮天犬兴奋不已:“主人,八公主来了,好像……还带了好吃的。”边说边使劲嗅嗅。那人莞尔,哮天犬赶紧扑到窗沿下,趁主人心情好,蹭蹭主人的抚摸。那人却只是曲着食指在那乱蓬蓬的脑袋上一敲,道:“鼻子倒是尖得很。”说罢,步出卧房。哮天犬眯着小眼睛摸摸脑袋,拔脚追过去。
片刻功夫,八公主已笑意盈盈地站在那人面前。一袭粉色衣裙,仿若初绽的桃花。手中果然提了一只梨花木的食盒。那人笑道:“八妹莫不是特意来送早点与我?”八公主脸一红,一时语塞,恰好见哮天犬蹲在那人脚边,眼巴巴地望着她。八公主只觉好笑,指指门外,一仙婢手捧鎏金纹漆盒。仙婢不及八公主云快,是以迟了一步。哮天犬早已闻见烤全羊的味道,乐得就差现原形了。“别吃得满地都是,你知道你主人的。”八公主说罢对仙婢使了个眼色。
二郎真君也有弱点,其一便是洁癖。八公主知道那人向来不喜腥膻之气,更容不得一地狼藉,于是示意仙婢在一旁照应着,免得那只笨狗吃得太欢,残渣油腻满地。
食盒看似不大,却内藏乾坤。一碟百花蒸,一碟碧玉糕,一碟金玉酥,一碟水晶饺,还有一盅莲子羹。不甚宽敞的偏厅立时溢满清香。八公主面上矜持,心中却兴奋得紧,拿出两套羊脂玉的碗勺,见那人疑惑地看着这些珍馐点心,便说:“都是百花仙子送我的,一清早差人送来,说是贺我封昆仑山神……一个人吃有什么意思?二郎表哥,不介意陪小妹吃一次早点的哦?”那人抿唇一笑,目光却复杂得难以琢磨,明明灭灭的喜悦,还是感动?或者别样情绪。
春风乍起,一缕碎发贴上八公主的如玉容颜。那人抬手,将发丝拂到八公主的耳侧,有意无意,指尖滑过肩头柔软的青丝。广袖滑落,那人立时不着痕迹地垂手。只这一瞬,八公主却已见那人小臂上深深浅浅的乌紫。惊讶地张了张口,却只低唤了一声:“表哥……”想问,又不忍。沉香劈山救母,已近半载,而那人身上的伤痕,仍是这般醒目。那么当时,那一场以寡敌众,那一斧劈落,那人被玉鼎真人救回之时,是怎样触目惊心的景况?八公主不敢想,只觉得眼前朦朦胧胧,晶莹水光瞬时覆上双瞳,凝上眼睫,沿脸颊而落。那人伸手轻拍了拍她的肩,柔声道:“傻丫头,兵器无眼,些许伤总难免的。”依旧是浅浅的笑意,深深的眼眸,看不出波澜。当初,该是如何惊天地泣鬼神的惨烈?而如今,他只是这般轻描淡写,一言带过。
君轻言相瞒,却惹粉泪湿春衫。
“傻丫头,别哭了。”那人修长的手指,执了一方素帕,递到她面前。八公主接了,努力抑制住眼泪,抽泣道:“都是我不好……我……呀,点心快凉了。”说话间,那人已盛了一碗羹放在她面前,自已亦盛了一碗,轻舀一勺,抿了抿唇,幽幽道:“瑶池的莲花是越长越好了。”八公主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问完就后悔了。怎么这么傻呢?唉。那人果然笑道:“这时节,凡间哪有莲花?”顿了顿,道:“百花仙子面子不小,能采得瑶池的莲子。”八公主知道他的意思,也不理会,夹起一粒百花蒸,说道:“那二郎表哥给不给这个面子?”那人略一迟疑,没有举箸,却是张了口。八公主看着那人,都说神仙不食烟火,可那人吃东西的样子竟然也这般赏心悦目,有些失神。猛然间想起——先前那举动……好像有些暧昧吧。不由脸红。又窃窃的欣喜不已:依那人的性子,别人的碗勺碟箸是断然不会碰的,刚刚他竟直接张嘴接了过去……“看什么?”“呃……这个……百花蒸,尚可?”那人别有深意地笑笑:“不及莲子羹。”八公主直觉心底那根弦倏地一震,那人见八公主恍神,似无意地补一句,“快凉了。”
清源妙道真君,莫不是真的有颗传说中的七窍玲珑心?什么都瞒不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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