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巷子里的笑

作者: 乔麦的海 | 来源:发表于2022-03-20 16:56 被阅读0次
    往事

    很小的时候,我经常听到巷子里朗朗的笑声,那笑夹带着爽朗和生气带走我一身的不快。大多数时候,是几个七八岁的孩子拿着几根枝条到处乱跑,黄褐色的尘土透过丁达尔效应的光泽,清晰可辨地奔走在他们灰黑的裤腿上。而老槐树上叽喳不停的雀鸟,伸张着脖子灵敏有趣地打量着身下的一切,等孩子们飞跑到粗大的树根下,它们便哄地纷飞而去。

    周末的日子,我经常去奶奶家,奶奶喜欢种花,所以,在奶奶家的门口经常可以看见各式各样的花。我对花没有多少研究,自然叫不出它们的名字,自己也总是忘记问奶奶那些花究竟叫什么。可是,我却经常在这不大不小的花丛中驻足。留神观望花朵的形状,叶脉的纹路,还有爬行在其中的蚂蚁和不知名的小虫。如果有一朵花开得十分亮眼,我还会凑上前去嗅一嗅。好像自己成为了一只觅食的蜜蜂。奶奶见我如此喜欢,常常拿出一高一矮两只板凳,同我一起坐在门前,静静观望。

    村子里其他老人在日光暖和的时候都会自觉地拿出一只只小板凳,走出家门,向奶奶的位置赶。明明距离还很远,她们却早早地打起招呼,笑脸盈盈地走来。说也奇怪,每次这些老人们出现,我总感觉脸前刮来一阵和煦的暖风,槐树枝上的鸟儿也安静了许多。而清淡的花香也跟着起来,轻轻地洒在这条几十米长的巷子里。

    王老奶奶每次过来,总要说这些花种得很漂亮。而后,伸出充满凹槽与皱纹的手摸一摸我的头,夸我是个乖孩子。我会像吃了米糕一样地害着臊,嘴里洋溢着胜利般的喜悦。王老奶奶总在这时笑起来,不过,她患有严重的哮喘病,笑声总淤积在她咳痰的咽喉里,似乎有股烟枪味。而奶奶的笑声又亮又清澈,好像大江大河出水的源头一般。

    奶奶经常给我讲以前的艰苦岁月。在几十年前,家家户户没有多少财产和粮食。每个人几乎都吃不饱饭。那个时候,村子里的人,人人一年到头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靠着老天爷过活。好的年头倒也不错,但遇到旱涝之年,许多人都会因粮食减产而忍饥挨饿,甚至身体羸弱的人熬不过当年的冬天。在最艰难的一段时光里,奶奶带着还小的大姑与二姑去山坳里剜野菜,奶奶指着手中的野菜指认给姑姑们看,便分头挖菜。可是有一种草与野菜模样相当,二姑错把它当作野菜一同挖了来。毫不知情的奶奶不舍得草根浪费掉,便把植物的根茎一块煮了,她把有味的野菜叶给了爷爷和其他孩子们,自己独吃了草根。结果,第二天,奶奶的脸像是水肿一样,又红又涨又痛,浑身也没了力气。两个姑姑和几个大爷都哭了起来,奶奶让他们不要哭,让姑姑们打点家里的日常起居和一日三餐,奶奶的父亲是一位中药郎中,她还记得一副解毒的药方,便吩咐家里的男丁上山采药。我每次听到这里,总会想到自己生病时乏力软弱的情形,不免打一个寒战。微风吹过巷子口的花丛,也把一地清淡的花香重新吹起,捎带着一份敬意和缠绵。

    那后来呢?我会问。奶奶笑着说,后来她便慢慢好起来,又像之前一样健健康康地生活。奶奶轻描淡写地描绘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漫长过程。我静静地望向她,发现奶奶白色的发丝变成一根根坚实的缰绳牢牢地拴起家的根基。有过路人走过,他们向奶奶打着礼貌的招呼,奶奶刚刚深沉幽邃的眼神仿佛在霎那间转变回温和的神情,我惊诧于奶奶何以这般柔情似骨,随遇而安。奶奶笑着望着我,同我说,如今的年头再也不愁吃不愁穿了,儿孙们不会再遭这份罪了。王老奶奶点点头,双手握着拐杖,定定地看着奶奶墙前的花骨朵。一群孩子们你追我打地跑过这条巷子,爽朗的笑声在回音壁间回荡与悠扬。

    王老奶奶回头看向奶奶说,有的时候她也十分怀念以前的岁月。当年王老奶奶的儿子王硕娶媳妇那会儿。王老奶奶跟老爷爷犯了愁,家里没有现成的新房。本家的兄弟子侄听说,便跟老爷爷商量,同去山上采石伐木盖新房。老少爷们齐出力,上梁放瓦不忘响号子。没过多久,一座崭新的房子便盖好了。王老奶奶,拿着肉票从铺子里换来几两肉,又用粮票换了两小瓢白面。给大伙做了一顿被当时的人们认为是顶好吃的饭菜,他们便拿着自家的劳具,喜滋滋地离去。以前的人虽然穷却实在。王老奶奶这样说。

    听得出王老奶奶的叹惋和忧虑。但随着王家媳妇儿端着热腾腾的饺子来,有些郁结的气氛又重新活跃起来。王老奶奶的儿媳妇热情地邀请奶奶和我一起去家中吃饭,奶奶推脱了。此时的王老奶奶拄着拐棍在亲人的搀扶下笑呵呵地往回赶。那佝偻的背影与另一个身手敏捷的身影此时协调有致地走在一起。就像巷子里淘气的孩子们被母亲唤去吃饭一样有家的归宿。

    我望着那一老一少的背影。一直到她们消失不见,一同不见的还有那些花,那些孩子的声音,以及现在久居在家中不曾出去的奶奶。我重新走在了这条巷子里,离奶奶家不远的王老奶奶过世已经三年,她家的门庭已经挂上了生锈的锁,投过木门的缝隙会瞥见屋脊塌陷的正房。原先的院落已经种上了白菜。

    华愣子家前的那棵老槐树已经被伐掉卖了。雀鸟的叫声已经稀少了许多,巷子口也很少有成群的孩子挥舞着树枝跑来跑去。而奶奶家前的花丛早在十年前就已经不在了。我走到奶奶的门口,轻轻敲了敲门,喊了两声“奶奶” 。九十多岁的奶奶耳根还十分灵范儿。问我是谁,我哈哈笑出了声,推门进去。奶奶打量了我一番,大喜过望地认出是我。

    就说:“梁梁,来了。”我应答着。却在奶奶郎朗的笑声中,想到了曾经巷子里的热闹。奶奶依旧很健康,几十年来很少让自己的儿女操心。只是现在的奶奶跟十年前的奶奶比起来苍老了许多,他再也不能稳健地站起来,大步大步地向前走。穿过那条巷子,偶尔与路上奔跑嬉闹的孩子相遇,走到王老奶奶家畅聊三四个小时的旧事。然后悠悠然地走回来,路过家门口的花丛,细心地打量一番,又推开门,从古老的水井里压一勺清凉的水,浇灌起这些花。有时,还会同它们说着悄悄话。那情形,好像奶奶在悉心照顾童年时的我一般。

    奶奶问我几时回家的,又要几时走。我便耐心的同她说。她对大学里的事情很好奇,总会问我食堂里都有什么饭菜,班里有多少男生又有多少女生。聊着聊着,她又会重复起之前问过的事:我几时归家的,又要几时走。我明白奶奶记性变差了,便再说一遍。可来来回回四五次,我心里便烦躁起来,便岔开话题,问奶奶经常出去吗。奶奶叹口气,告诉我自从王老奶奶病逝,她现在几乎没有玩伴了。每天五六点钟起来,打一个鸡蛋,放一勺白砂糖,喝了。便又躺回床上,可已经再也睡不着,便在黑夜里睁着眼睛,一点又一点地等待时间流逝,亲眼目睹黑漆的夜阑变成敞亮的白日。等太阳起来了,她会来到堂屋门口晒会太阳,她的手里往往攥着王老奶奶替换下来的拐棍。那拐棍的底部因为长时间的磨损,黑皮的底座已经抹去,裸露出白皙的木料。手把也上下摇晃,放手指的凹槽里堆满了泥垢。父亲和几位大爷都想给奶奶换个新的。奶奶总说,买千百根新的都比不过这一根金贵,因为这根拐棍有奶奶和王老奶奶三十年的情谊。奶奶说这话的时候嘴角扬起了微微的笑,可并不显露。我问奶奶,十年前巷子里的笑还记得吗?她有些惊异,问我刚才说了什么。我重复了一遍,说,十年前巷子里的笑您还记得吗?奶奶仿佛确认了我说出的话,眼里分明泛起泪花,又不动声色地隐藏起来,快乐地笑着,我怎么会忘记,那时墙头还有花,那时你还小,只有这么高,说着举起拐棍认真的比量起来。那时你王老奶奶还活着,我们一起在门前聊事儿,什么事儿都聊,聊大集体那会儿的事,聊单干时候的事儿,聊儿子闺女的事儿,聊村里的事儿。

    奶奶变成了一位演说家,她不再重复之前的话,像是打开了话茬子,滔滔不绝起来。她似乎很想同我分享她和王老奶奶的事儿,以及她自个儿的故事。这让我想起十年前那棵槐树枝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的雀鸟。它们似乎也在说着极想要同别人分享的乐事。我听着奶奶讲得故事,会同她一起为有趣的事大笑。这样的感觉仿佛使我回到十年前那温暖而祥和的一天。

    我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人的名字“小虎”。“小虎”是我童年时要好的玩伴,我们经常在一块玩闹。十多年前,我和小虎经常穿梭在奶奶家门前的巷子里,你追我赶,笑声朗朗却从不觉得劳累。有一次,几个大爷在奶奶家修理屋顶脱页的瓦片,完工后坐在奶奶家门口抽旱烟休息。我和小虎灰溜溜的地跑过去又跑回来。二大爷喊住我们,说着,你们两个会翻跟斗吗?我气喘吁吁地问什么是跟斗。二大爷狠狠吸了口旱烟,洋洋得意地说,孙悟空的跟斗听说过没。我说孙猴子的跟头我知道,一个跟斗十万八千里。二大爷夸我说得好,他说,你们也可以翻翻看,看谁翻得远,翻得多,翻得快。我和小虎面面相觑,都不知道怎么翻。二大爷嘿嘿一笑,顺手扔掉旱烟把,两只手撑在地上,头连着脊梁骨顺势一转,轱辘一下,就像是皮球一样滚了一圈。我和小虎看傻了眼,情不自禁地鼓掌起来。二大爷哈哈大笑着叫我们试试看。一旁的大爷训斥他,说小孩子身子骨弱,别在这儿跟他们俩瞎闹。二大爷可不管这一套,从奶奶家的厨房里抱了一大包干燥的玉米叶子,撒在地上,说往这上面翻,干净一些。一直没吭声的小虎嗖地跑过去,一个标准的跟头立即成型,一旁的二大爷竖起大拇指,乱乱夸赞:“好小子!好小子!哟,有两下子噢。”我不服气,照葫芦画瓢,啃哧啃哧跑过去,慢吞吞地却不敢下手。二大爷指导着我的姿势,一面说着三字诀窍“快准狠”。我却把这三字真言倒过来做了,结果四脚朝天,来了个“乌龟仰天”。大爷,二大爷以及沉默寡言的三大爷和不拘言笑的父亲,都哈哈笑出了声。我双手攥着玉米叶子,委屈地乱蹬乱踢。那个时候,巷子口真热闹。

    我的意识茫茫然地汇成一条白线,白线又扩成视线,渐渐看清跟前正讲着故事的奶奶。奶奶,小虎现在咋样了?我打断奶奶的话。奶奶有些疑惑,怎么想起小虎来。我挠了挠头,说忽然想起来,问一问。我听他婶子说,他现在在北京工作。挣得钱不少,还在北京找了个极有钱的对象,这辈子是不用发愁了。我忽而感伤起来,自己在爱情和事业上都落在了小虎的后面。

    “梁梁,你还记得跟小虎那次闹别扭的事吗?”奶奶问起我。我摇摇头,表示并不记得。奶奶点点头说我当时毕竟还小,忘记这件事也属正常。她告诉我,小虎娘曾给小虎买过一把玩具剑。小虎拿来给我看,我十分喜欢,就想借来玩,小虎犹豫再三。同意我玩几分钟。我为了测试这把“宝剑”的锋利程度,用它来砍树枝,结果一剑下去,“宝剑”蹦了刃。小虎当即心疼地夺回宝剑,边跑边怒气冲冲地说,回家告诉他娘小梁弄坏了他的东西。我当时吓坏了,手足无措地站在院子里大哭起来。可哭了没几分钟,小虎回来了,他说,算你走运,我娘去坡里喷农药了,家里锁着门,等她回来我再告诉他。我们两个娃娃便站在院子里谁也不理谁。等到小虎他娘回来,喊小虎回家吃饭,小虎便大哭着说我弄坏了他的东西。我当时也没有辩解的余地,便也着急得大哭起来。这一哭,把奶奶和小虎娘都给拨弄笑了。

    听着奶奶讲起这个故事,我一点一点地重新拾起它来。这是哪一个有趣的午后呢,我已记不清,但还是能够想起我哭声的外头有小虎的哭声,我们两人哭声的外头有奶奶和小虎娘清亮的笑声。我猜想,那笑声一定盖住了我们的哭声,否则,我何以独记得它的清亮?小虎与我也在那清亮的笑里,擦干泪水,又跟往日一样一起玩耍起来。这笑,成为一支穿云箭,它穿过几十米的巷子口,把整个巷子都挂满笑声。

    我告别了奶奶,走向那处巷子。脚步声踏在上面清亮得很,就像那些曾经的轰轰烈烈的笑声一样。我看向奶奶家的墙根,有一朵极小的野草开着几朵极小的花,它在微风中轻轻的摇曳。天空浅蓝,时有云朵在飘,它们不停地幻化成形,有一会儿,我看到一朵云变成了华愣子家门旁的老槐树,老槐树繁茂的枝条里雀鸟成群,有的还叽叽喳喳在半空叫唤着。我听见一声声孩童般快乐的笑声从远方的空间里流溢出来,直到奔腾在我雄浑的血液中。我伸手似乎触摸到十年前王老奶奶的慈祥面孔还有奶奶红润的脸。倏忽一闪,小虎的坏笑和小虎妈的脚步声似乎都在巷子里响起来。

    “梁梁,你几时走来着?”我听到奶奶的声音,回头见她在门口定定地看着我。“还有许多天呢,奶奶。我还会来看你的!”我露出微笑,向她招手。奶奶满足的笑了,就像当初我得到王老奶奶的夸奖,害了臊,红了脸,心里美滋滋一样。奶奶缓慢侧了一下身子,宛如一具年老失修的机械器具,左手倒背着,右手拄着拐,一步一停地走回家去。巷子口变安静了,我清晰的脚步声在回音壁里跳荡。我就这样,在一条又一条安安静静的巷子里安安静静地回到家里去。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散文|巷子里的笑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wzaodr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