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构架下的大散文创
——大型纪实散文《活殇》修订版读后
兰善请
我对沙漠戈壁植物充满敬意和爱怜，它们比世上任何生命都苦，比任何生命都有情，造化不仁，即便身处的是没有尽头的苦难，天不待见地不待见，苛刻到上不给雨下不给土，但它们仍以极其不可思议的笑靥守候恶劣的境遇，以微末的吉祥招降浩瀚的恐怖。仙人掌、花棒、沙冬青、河西菊、短穗柳、紫杆柳、沙棘、沙漠玫瑰、胡杨、梭梭、骆驼刺、红柳、芨芨草、复活草......就是它们，伟大的它们，让天撸地抱的人们汗颜。我曾小心翼翼的掐了一小枝沙漠花棒放入书中做书签，藉此每每读书以其为圣，进入崇敬的境界。
与我同样情怀的老芨，他心灵的配置则更具生命格局，他一次走西口赴新疆的生死遭逢及其此前大半生灾难，在他人生崩溃决绝时刻，一眼触碰到那戈壁上微风抖动依旧不枯的芨芨草，同气相济，他腾的挺起，腾空满怀的悲催，把向死而生的芨芨草揽入情怀，楔入他的名分，从此衣食之名“江达”就托生成了现今的“老芨”，以苦难之名面向风华迷离的世界。
要懂老芨勿问东西，只读他《雷池》《活殇》两部书就够，而那《活殇》，尤以2017年修订版的《活殇》最值得一读，那里面字字句句都是“老芨”，都是“老芨”之所以“老芨”的解读，从中可以看到一株苦命的芨芨草苦命的模样，一部血泪的家族史斑斑点点，一条拖曳着大悲苦、生不如死的“活殇”人生路凄凄惨惨。
苦难从他的降生说起。要说他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出生时是幸福温煦的，没有苦难，他的家当年在竹山县城西关街可不是一般家庭，不是上等的富庶但也不能算下等人家，因祖辈积下的资材，到他出生时，临街2已有五间门面，家里上有《红楼梦》中贾母一样的奶奶，中有一帮子薛姨妈一样的姨呀娘呀妲呀的女性亲人，还有时任国民政府官渡区长身份显赫的父亲，在这个家特别需要一个亲生儿子的时候他称心如意的来到了，他该是多么令人捧爱。但那是上世纪四十年代，如果时间靠前几十年也许不一样，后退几十年也许不一样，恰恰就在这个大变局年代，狂风骤雨中他破土为苗，起初的成活没有问题，而后来的活下来便是火中取栗，沸水出浴，幸存已是很阿弥陀佛的事了。
2005年读到《活殇》初版时，就为“活殇”一词大为震颤，思索着：活与殇何以搭配一起？难道活不如死或曰活在人世的死亡挣扎？陪作者穿越全书呈现的生之沙漠之后，我由衷感到“活殇”一词乃天赐其书，作者告诉我们的确是逼到天坑深渊的生死之难，这种“活”是一种刀俎鱼肉之间的“殇”，人命微贱，心泪滂沱。初版的《活殇》还写得含蓄跳跃，也许是因为一些史料不备、认知上尚存一些胆识，他没巨幅的拉开，没透彻的述说那些家史的卷轴，我只好把它同他的自传体小说《雷池》合并着看，方完整详尽的得到一个全面的把握。而此次读了他的修订本就大为舒展，仅看本书就能历历分明的看到那些沧桑的脚印，追踪而往，便再次蹈入那天坑般的苦境难以走出。
苦难是从他八岁那年秋天开始的，他们由尊严的人瞬间变为草菅。扫地出门的有他和六个女人，堵河深处的三吉沟畈上那间李姓人家的牛圈是他们赖以藏身的家。一来就遭遇天大的问题：没谁管你吃喝，没粮没饭吃，没任何供求的来路，坐以待毙是他们唯一的光景。世上何等酷刑都可以忍受，唯有饥饿是生命关口中最难闯过的黑色魔窟，一顿挨一顿、一天挨一天的饿下去，比钝刀割肉痛苦万端，他们便遭遇这样不施酷刑的酷刑。偶有好心人偷偷从墙洞里送点玉米糊，饥肠辘辘的长辈们推来让去，最终落到他这个根苗的嘴里，他的命得以苟延。后来，万不得已，女人们也分头出去乞讨，但多数时候都迎风而出携风而归，失望压倒希望。隆冬来临，大雪弥漫，饥寒交迫，百分百的饥寒交迫，蜷宿在风雪冰窟里的这些被遗弃的人在苦撑的极限中先后走了三个，那位贾母一般极具尊严的奶奶一丝尊严没有的先去，接着是那个被“我”称为妲妲的女人去了，继而是被“我”称为“姨娃”其实是亲亲生母的那个女人食水芹菜毙命。困顿与死亡压迫着每时每秒，好在剩下的他们母子母女四人命大，熬过了冬，一起走上乞讨的路。“妈”在送“我”走上逃难的路后，自己迫不得已给一个叫“老王”的雇农做了老婆，两个妹妹相应安定下来，可没想到的是苦命依然是她们的宿命，十年后的举国大饿饭，贫病中“妈”生命走到尽头，那俩妹妹在第一次逃难中送人逃了回来，此次彻底的无家可归，再次走上被送人的命途。“我”在逃难的路上遇到救星，也就是那正在寻找外甥的小姨把他收留做了放牛娃，但这家的老人不待见他，他无可奈何出逃；幸遇一位老农好意收留，再做放牛娃；读书的强烈欲望驱使，又一次出逃，这次他逃到了县城，逃到了外婆家、“三老”家；这算是从天坑里走了出来，人间的阳光稍稍的分给了他一绺。以上如果算作他苦难的第一阶段的话，那么进城后勉勉强强生存下来，勉勉强强争取到读书机会，勉勉强强有了一个做工挣口饭吃的相对“人”的日子，这可以算作他苦难的第二阶段；文革中遭遇莫须有的关押审判，饥困中痛失爱女，磨难中新孩未生先隳，期期艾艾，内忧外困，走投又无路，苦难如形随形，这则是他悲悼人生的第三阶段；万里新疆投友，未及叙旧及被一场邻里纠纷裹挟，命悬坎儿井，大漠拾得一命归来，这是他苦命的第四阶段，亦是上天终结他苦难的最后一击。大难不死，铁树花开，改革开放的伟大时代扎住了人群的黑红分类时代，还给了所有人平等生存权。已从“江达”重生为“老芨”的老芨，几乎是一夜之间，天上人间，他360度的翻身，从一个非国家职工耀升为国家职工，且从县里拔到地区税务部门，应了民间说法：“英雄不问出处，好人自有好报！”
苦难历来被崇尚为一种学说，在英雄们看来，没有苦难的人生是没有质感的人生，故而不少人自找苦吃。但对芸芸众生来说，苦难绝对不是生命伴侣，离它远点最好。老芨这样的汉子，长达四十年的苦难毁掉了他千金难赎的许多宝贵东西，换得的仅仅是这样一部《活殇》。相比之下，苦难是作孽还是造化？他是在磨难的指甲缝里偷得一星半点的机会获得了一点正常的教育和文化补充，他的天分是在极其有限的常态生活里得到培育而发挥的，设若没有这些遭遇，像今天孩子们这样幸福美满，老芨何止老芨？
“我只担心一件事,我怕我配不上自己所受的苦难。”俄国小说家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样说。老芨可以自豪的说，我的苦难我相配！
当然，老芨著作《活殇》绝对不是翻身后的骄傲和自豪，不是走过苦难后晒苦难以闪亮时下的人生、加重此生的不凡。他是这家人的幸存者，是不幸中的幸运者，所有那些不堪回首的一幕幕都不是财富，唯有他冷静的反思走过来的这一路留下的心灵撞击才是他的财富，也是我们大家共有的财富，同时他以过来人、亲历者的姿态祝福这份“国家记忆”只是记忆，希冀它永远不要再来，这份情怀才是财富。
从大型纪实散文创作的角度欣赏这部书，我深感老芨的叙事能力超强，如烟如麻的往事在他笔下缕缕清晰，丝丝入扣，比小说的叙事力还要强，比小说的结构还要合铆合榫。塑造人物是叙事散文的追求但不是强项，可老芨在这部书里成功塑造了活在读者眼前和脑子里的鲜明的系列人物，诸如那个不知名的从墙洞里送来玉米糊的好心人、以“姨娃”之名代行母亲之身的亲妈、在时代大变革中一念之差成了万古恨的身价不低的父亲、神秘而有大学问的先生韩、义气当空的老耿等近百人，在散文创作上这是很了不起的事儿，它已远远超过了一般散文“讲那过去的事儿”的怀恋小圈，抵达了大散文的广阔境地。
收藏家樊建川先生说：“为了和平收藏战争，为了未来收藏教训，为了安宁收藏灾难，为了传承收藏过往。”从这些道理上说，我视老芨的《活殇》为时代收藏，并非轻易的读物！
2018.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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