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西安。郊县，寒冷的年初。一辆破旧的中巴车摇摇晃晃地开至县城的古街道，慢悠悠地停下来。有人下车，有人上车。车窗模糊的光玻璃上，紧贴女孩的脸。女孩静望窗外，空荡荡的街边，站了打电话的青年男子。
年轻人穿着深蓝色的风衣，里面小格子衬衫。眉宇之间，山水清朗。他仿佛在讲着什么开心的事情，沉醉其中大笑起来。阳光洒在他上扬的嘴巴里，洒在他亮晶晶的短头发丝上。
男子身后，街道破败，灰尘蛛丝幽深的小巷子。女孩怀着幽怨的心事，突然觉得男子身边，两排行道树的枯枝刹那开出繁花万朵，整个灰暗的世界，换了鲜亮的容颜。
女孩的生活里，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光鲜干净的人儿。她脚穿的，是一双大了一码，她姐姐的鞋子。女孩即将远行，她不自觉的双手抓紧单薄的行李。
女孩本来喜欢男人长得瘦瘦高高的。但这个陌生的中等个头的年轻人，和因他而来的春天，刻在了女孩脑海里，以至于很多很多年以后，依然清晰。
这天，车子摇摇晃晃地走了。女孩回头，直到看不见那个人的身影，忽然泪眼朦胧。她悄然告别了一个季节，一个不能相爱的恋人。
2
厦门。夜晚，城市将要沉睡之前。一家并不起眼的小夫妻餐馆，迎来打烊前最后一桌光顾的客人。
客人三位，中年的是姐妹，年轻的是姐姐的女儿。她们点了福建名菜佛跳墙，然后一边耐心地等待，一边并不高声地说着话儿。
客人应该是送学子远道求学而来。做母亲的姐姐一边要顾及到女儿的情绪，一边又要顾及到妹妹的忧伤。女儿这次出来没有男朋友作陪，有些兴致索然。单身的妹妹呢，她刚刚和外出完成学业的儿子告别，心头藏着一缕伤感的藕丝。姐姐左右为难，因为脾气不好的妹妹，和女儿一言不合，便赌气不说话了。
第一次尝到佛跳墙的滋味，终究让等待的三个人有些兴奋。这是她们在大众点评里筛选的一家店呢，必然是有所期待的。中间，妹妹站起来，到餐馆的背景音乐墙跟前用手机摇起音乐。曲子婉约，一些忧伤似有似无的，揪人心弦。曲子接近尾声的时候，妹妹终于摇到，她带着几分如愿以偿的满足，归座。恰好佛跳墙端上来了，汩汩的香气冒出来，充盈满屋。
城市寂静。大荤的佛跳墙，配着大雅的《月野》。妹妹说，真香啊，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留孩子一个人在陌生的城市。她和姐姐的眼泪悄悄地掉进面前香气四溢的碗里。
3
汉中。拜将台路。古博物馆。
细雨阴冷。腊梅初开，桃花几树萌动叶芽。空荡荡的博物馆，游客稀少。
年轻的女子，在一尊恍若隔世的小青佛前怔怔发呆。这是雨天灯光摇曳，还是幻觉？她觉得它正对自己说话，真真切切的，击穿耳膜。
青佛有着介于俗世和方外之间的眼神。那眼神若孩童天真无邪，似乎在好奇地追问，又安静地存在出世的空静。它青青的头皮上并无任何戒疤，似乎要冒出新的发茬。但是，小青佛的僧衣袈裟，就是亘隔世俗的天堑。心中有个他，俨然小青佛，在和女人对望。空气潮湿寒凉，女人衣衫单薄的，颤抖。
女人爱过，他有青青的发茬，如玉的容颜。不过，他俗世的贪念太重。她倒愿意他是一个清心寡欲的人，不愿他对一切露出难看的吃相。真的，他没有小青佛这样清澈的眼神。
这次出行，一个游伴对她有意，穷追不舍。她不敢动心，不敢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此刻，她和玻璃后面的小青佛能诉说什么呢？前世，今生？相忆，忘记？无论何种，总是她刻骨铭心的隐痛。
女子终于去了，依旧带着她伤痛的心事，回到她逃不脱的俗世。她的所来，也是一个偶然。她从来不喜欢这些古老得陈腐的东西，今天却鬼使神差地来了这一遭。却不想，遇见了他，而最终，竟然还是离别……
小青佛依旧呆坐着，沉寂地呆坐着。它看见人世的喜多，还是悲多？或许，所有悲喜，在他眼中都是空空如也。譬如烟云。
4
无名的风吹来，无名的树上落下无名的果。我不认识爱情的模样，无名的树和无名的果却相互认识。就像分别久了，年轻的母亲还是认识自己幼小的孩子。
或许生命属于一场漫长的离别。从生到死，第一次离，该是离开母腹；最后一次别，就是死别，从此人间再无相逢。
新看了老师一首诗，有一句:离散无由，此生长为涕兮。前四个字，人生的离别莫不包括其中。后一句的涕，和“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涕，相差无几。不过前者源于生命悲剧性的、不可避免的宿命，后者感于时空的空旷。此两种涕，似乎都已经超越大多数普通人对悲欢离合的领会。
无疑，涕是遗憾，是孤独。此处一笑而过。愿我人间有最明亮的足迹。悲欣交集的人生，离别是必然修行的课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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