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雁璆1
结婚前三个月，我回了一趟老家，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你。
我一直觉得自己没有家乡，所谓家乡，对我而言就是父母姐妹，再与其他人无关，我努力奔跑，就是希望有一天能够将那个地方远远地抛在我的身后，不回头，不想念。
我也经常在问自己，那个我曾经长大的地方并非穷山恶水，可是为何残忍恶毒却像找到了沃土一样几十年如一日地肆意生长着？还是哪里都一样，只是我刻意放大了那些发生在你身上的不幸？
那次见面，我几乎不认识你了，如果不是走在我身边的母亲提醒我，我一定也会把你当作无意间流浪到村子里的乞丐。
母亲说：“可怜呐！”
我回头看着你，你那长长的黝黑的辫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一团灰色的纠缠在一起的杂草，像在黑色淤泥里埋藏了很久但又分解的不够彻底的秸秆。你还是像小时候那样对着我傻笑，那一刻我无比确信你还记得我，你一定知道我是谁。
母亲担心我失态，更担心被村里人看到，她用力地拉着我，我只是觉得眼前模糊了。我从包里拿出了好几个红星软香酥，我记得你小时候特别爱吃点心，我全部放在你的手里。我看不清你的脸，只是觉得你的手变得很粗燥了，失去了小时候的温软光滑，我刚刚做完手术的脖子因为那一刻的隐忍变得格外难受。
你大口吃着点心，呆呆地看着我，我又觉得恍惚了，好像你又不认识我了。你留给我最后的记忆是你身上的味道，那好像是各种垃圾混合再经过长久发酵后所散发出来的。可是，小时候的你总是香香的，我喜欢放学后和你姐姐一起拉着你跑，你身上的味道是花露水给我最初的记忆，尽管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花露水是什么。
2
我曾经幻想，如果我有至尊宝那样的月光宝盒，我就让时间永远定格在二十年前的那个初夏，那是你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那时候河滩上还有大片的空地，一到春天就开满了蒲公英的花，就像一片金色的海洋，那曾是我们几个女孩的天堂。
每到周末我们就会拿上篮子去那里挖野菜，你总是三心二意的跑来跑去，比起挖野菜你更愿意去采那些已经过了花期的蒲公英，一口气吹得漫天都是，飞来飞去。你只会笑，即使有时候在说话，可没人能听得清你在说什么，偌大的河滩上到处都是你的笑声，你好像比鸟儿都快乐。
我父亲瘫痪卧床的那几年，我们姐妹和母亲几乎成了村子里所有人都能欺辱的对象，仅仅是因为我们家里没有男孩可以依靠。
我不是一个容易屈服的人，所以有时候明知道打不过还是会一次又一次的打回去。那时候上学对我来讲就像是噩梦，不是被男生打的流鼻血，就是被女生抓得脸上脖子上都是伤痕。那些打了我的人似乎从来都不会受罚，倒是我自己偶尔运气好打赢了却要被罚站罚扫厕所，往往在厕所里又是一顿被拳打脚踢。
有一次放学路上我被几个男生推倒在村口的草垛里，他们往我身上和书包上撒尿，你姐姐被吓坏了，只有你不知从哪里找到一根很长的树杈，疯了一样地朝那些男孩挥去。你呜哩哇啦地喊着叫着挥舞着，急得满脸通红，像个张开翅膀的老母鸡一样挥着树杈站在我的面前，把满身尿骚味的我护在身后。
没有人见过你那样，那些男生被吓傻了，他们一边提起裤子一边跑着叫着：
“傻女子发疯了！傻女子发疯了！”
那年我十二岁，你十一岁，那天晚上在我们家院子里我一边哭一边洗澡，你拿着水瓢一瓢一瓢地给我冲洗，你叽里咕噜地不清不楚地说：
“不哭，不哭，打死，打死！”
我发誓要离开那里再也不回来，我对自己说以后要对你好，要像保护妹妹们那样保护你。
你天生就是一个美人胚子，我读高中的时候你已经出落的很标致了，你母亲总是把你收拾得很干净很漂亮，第一次见你的人没有谁会认为你只是一个智力不足六岁的孩子。
可是自从那件事以后，我多么希望你不是那个漂亮的傻女孩，我曾经无数次祈祷，我希望老天把你变成一个智力正常的丑八怪，越丑越好，越丑你的世界就越安全。
3
我读高中的时候开始住校，有一次周末回家，上小学二年级的妹妹跟我说她看见你被村里的那几个混混堵在路上，他们掀了你的裙子，还在你身上乱摸。
那是我第一次被拄着拐杖的父亲打得好多天都不能正常走路，那个时候我突然有些恨你，恨你为什么变傻、恨你为什么要保护我、恨你为什么让我觉得歉疚、恨你为什么要出生！
我挨打是因为我找了当时上职高的表哥，表哥带了另一帮混混把村里那几个狗娘养的打得头破血流，后来表哥被职高开除，舅舅来我们家大闹一番，父亲因此差点打死我。
但直到今天，我也没有因为这件事而真的后悔过。
不久后，村里有个混混因为打群架被人砍死在村头的水沟里，听说尸体浮上来的时候格外狰狞可怖，但我只觉得那是为民除害，觉得你又安全了几分。
后来，我读了大学又接着读了研究生，我很少回家，一如我当初对自己发过的誓言那样，偶尔过年回到家里，看见你安好如初便已十分开心。
母亲打来电话的那天是个周末，我正躺在床上看书，身体里隐藏的病变在那个下午的痛哭过后就突然爆发了，脖子在短短几个小时内肿得粗了一圈，我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你怀孕了！
是你嫂子有一天突然发现你的小腹突出得很不正常，于是一家人带你去了医院。孕期四个多月了，而你却连一点反应都没有，家里人只当你是变胖了。
你母亲在医院里呼天抢地，用这个世界上最肮脏最恶毒的语言诅咒着那个伤害了你的人。可是当医生建议报警的时候，你的家人却一声不吭地带着手术后的你回去了。
你被剪去了长发，脱下了裙子，换上了你母亲下地干活时才穿的衣服和裤子，再也没有人为你洗澡了，好像把你变丑变脏就是最安全的方法了。
你真的变成了一个傻子，又脏又丑的傻子，你变得越来越胖，谁给你东西你都吃，好像从来没有吃饱过一样。你每天趿拉着一双布鞋，在村子里跑来跑去，嘴里不停地喊着笑着，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可是，你又怀孕了，七个月，他们又带你去了医院。我给你哥打电话希望他报警找到凶手，他说你们家的事不用我管。
我找县城里做新闻工作的同学去找你的父母，希望通过舆论替你讨回公道，我的同学被你父亲差点用棍棒打出家门。
这是很多年后，我第一次觉得自己那么软弱无能，我很难再回去了，因为我总是忍不住把在村子里遇见的每一个男人都想象成凶手，我忍不住在脑海里一遍遍为他们安排各种残酷的结局，恨不能凌迟处死。我甚至连自己的亲人都无法面对。
母亲告诉我，你总是拔一把野草高高地举在手里，一边跑一边笑，我顿时泪流满面。
我知道你以为那是蒲公英，就像二十年前的初夏，穿着裙子扎着辫子在河滩上起舞一样，可是你知道吗，蒲公英没有了翅膀，就再也飞不起来了！
【后记】
亲爱的读者，这就是《午后之死》的真相，我从来没有觉得写文的过程如此痛苦过！
我多么希望她已经死去，如果天堂真的存在，至少那里是安全的。我从来都不知道伤害她的人是谁，是年轻的还是苍老的，可我希望他们活着，我希望他们受尽世间所有非人的折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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