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吟者

(手动配乐：For Poet)

城市的夜灯。

我点上一根烟，远方天幕的黑暗在烟圈中有些灰度，扭曲着的冷风呼啸过，那些淡淡的如烟闲愁便婀娜零落了。

我问旁边的郭子健：“我们在哪里？”

我们在哪里？

声音啊它也被风吹散了，颤抖着战栗着，从这黑漆漆伸手不见五指的桥上，到那璀璨如银河的灯火笼罩着的狰狞城市。我们在哪里？我们究竟在哪里啊！

许久没有回应，在彻骨的黑暗中，在孤独的包围中，我甚至不能知道他究竟还在不在我身边，他的存在也如远空的星似的，若有若无，若隐若现。

支离破碎的记忆。我在人生的第一根烟中回忆着从前。十几年的记忆啊一回首单薄如纸，看似涂涂抹抹写满了辉煌，稍一远离，从二维跳脱到三维再看，便真是可笑的浅薄，可笑的毫无意义。无可回忆，不能细数，除了大致的轮廓，记忆的枝节都在一番番春冬秋夏中枯萎零落，只剩下孤单的躯干，中空而凋朽，勉力支撑着麻木的灵魂。

“我们要去哪里？”我又问。

高考啊高考，这仿佛是一个终点。我们奋力奔跑，我们遍体鳞伤，我们相信苦尽甘来天道酬勤，那些挥洒汗水的日子里我们无需忧郁也没有时间忧郁，可到了终点无论成绩是好是坏，回望便是满目的空虚，路上的风景未曾收入眼底，此时万般绚烂也早已遥不可及，距离呵将曾经的身旁物变作了天涯相隔的幻想，在回忆里一遍遍地向往。

“会后悔吗？”

会后悔吗？

在这条路上埋头向前，不问东西不论风雨，咬牙奔向这个泡沫般的现实，穿过富丽堂皇的门进到这个夜灯盖过繁星、人语多过诗句的冷酷现实，曾经的仙境似的美好幻象未曾享受，而今再无回头之机。会后悔吗？青春何谓虚度？会后悔吗？

夜风铺开如丝如线的思绪。我终于也沉默了。

沉默了。答案呢？没有答案，双脚都到这里了。无路可走了吧。

我如是沉默着。可他开口了，深沉地、诚挚地、不羁地，用一种与他平日玩味的语调相去甚远的、像是历经人世沧桑勘破玄奥的智者隐士的口气：

“我要当诗人。”

……

我已经习惯了城市的刺目夜灯了。

同事和我一起登上拥挤的公交。心中无事也若有所思，我不明白我在想什么，或许什么也不想也是思考的一种。

他看起来也面无表情，但下一刻笑容绚烂：

“曹哥啊，明天出来打球不？”

我的脸庞条件反射般挤出笑容，可惜我自己无法欣赏。话语未经过大脑心脏便脱口了：

“啊……”

长长的尾音中我稍稍斟酌，又似乎没有思考。

“好啊。”

“那我明天联系你。”

“嗯。”

嗯。

像是往湖中投入一枚石子，掀起点点涟漪，却发出沉闷悠久的回响。

笑容如夏花秋叶般消泯了。又是千篇一律的面无表情。

……

平乏地刷着网易云，狂躁的电音损伤着听力，暂且填补着内心的缺口。

矫情的文字使我厌恶。而所厌恶的却忍不住在心中认同。

终是成为了曾经自己最厌恶的人了么？

我沉默不语。

一如当年，我与郭子健在那座人生的桥上。

我远眺望见了城市的夜灯，我厌恶着，我渴望着，我挣扎着迈步向前。

而他久久凝望，久久思量，转身离去。

人生啊就是这一条条岔道，前路漫漫，迷雾笼罩，很多人一分别就是一生，很多人就这么走散了，路远行客稀啊，孤独的路上踽踽独行。

QQ列表啊几百人，有些头像灰了就再也没有亮起来。

这个喧嚣的时代，离别是常态，相逢只是意外，相识前所未有地轻易，因此消失前所未有地简单。

……

[郭子健：明天见一面吧。]

见一面吧。这么多年了。

仿佛一个幽灵幽幽飘来。

这又是一个岔路。我有冥冥中的预感，我的手指摩挲着手机壳，在聊天框上打下一个个字，又字字删去，在路口我踌躇徘徊，左右踱步。

[曹汝沫：好。]

好。为什么好？什么好？

另一个我按下了发送。

……

该是想象中的那种小酒吧，黑色的炫酷外观，霓虹灯亮丽的标语：“诗酒趁年华”。

这类场所，我相当陌生。虽然收入不算少，但也许是天性使然，我对大部分的娱乐场所都有些本能的厌恶。城市的繁华将我吸引，而我抗拒着沦陷。

阔别多年，我在记忆中搜索着曾经的细节，揣测着郭子健的模样。但记忆早就流水而去，剩下光怪陆离的残影闪烁着，形象扭曲啊，想象生长啊，是谁留在我的记忆里呢？

人潮。一个个的人，行步匆匆，一闪而逝的面容，千篇一律的冷漠。或者结伴的笑容，或者独行的安静，我坐在木质座椅上透过玻璃窗望着，灯火朦胧梦幻。

一眼见他——

黑色的长发凌乱，眼睛从发丝间露出，穿着一身灰兮兮的白衬衫和黑长裤，背着那他从高一就背在背上的背包，昂首挺胸。

为什么是他？如何断定？我不能说清。但他显然已经无法认出我了，他略有迷惘地左顾右盼。

格格不入。我感到他身上的强烈离群感，但难以言表，只能说这个模样、这个打扮，有点像是街道上的流浪汉，但又没那么邋遢破败，或者说这就是流浪文人吧。

我在想象中自视一番：干净的黑西装，方框眼睛，机械手表。我已经走上了所谓的“康庄大道”，走上了世人所谓的正途了。而他呢，我不能明悟，我对他那条险阻崎岖的道路没有认知，甚至我都无法断定那是一条路。曾经我们在一条路上一同奔跑，而今分道扬镳，天各一方。

“我在这里。”我举起手，向他示意。他终于见到我，稍稍一顿，看不出惊讶还是失望，便走过来，坐下。

他低着头，我也低着头，两相沉默。一如当年，当年啊，郭子健，你是否也与我一样，在此时又被那些如风的回忆，占据了心房？

但我们已经走到了各自的世界里。我知道，有些关系，再也回不来的，有些人，再也无法像当年那样要好，有些事，不可能再轻描淡写地说出。心脏跳动一次，而每次脉搏都是唯一的，没有当年，回不到从前，路上不能回头，即使倒退回去，一切也已经不同。

两相无言啊，这是时间潺潺流水，是壁垒是偏离航向远行后的海角天涯。你可曾后悔？我可曾后悔？

他的脸庞已经被磨砺得粗糙，皮肤从当年的亮黑变成了流浪者特有的夕阳色暗红。他是流浪者，是退回数千年前的时光逆行者，是时代潮流的叛徒。他背道而驰，他咬牙前行。我能想象，想象力生长啊补足了多少迷雾一般的过往，莫名其妙的同情与庆幸便从我的想象力中蓬勃滋生了。

“兄弟，”他终是开口了。终于开口了，并非沉默寡言，只是深思熟虑，我明白，那六年的云烟往事令我明白，这些残存的记忆水珠反射出的零星人格中，有些东西是不可磨灭的，有些命运是早已注定的，我明白。

所以他开口，所以我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他的嗓音有些低沉，与当年的阳光开朗或者有些区别，仿佛几年的风霜都融入了咽喉，仿佛双眼所见的重量全都压在心头，梗塞了不顺了，你说人啊不平则鸣，那你这些年积攒了多少不平？诗人啊诗人，我知道你所欲写的，必是你所欲见的，你脱下干净整洁的衣裳腾跃进泥潭中，你深深下潜啊你奋力张目，你可曾找到你所寻找的？你可曾找到你所未期许的？你可有欣喜？你可有失望？

但你来了，你说了，所以你已经看够了。你明白，你再看的，已经无法再写了。水满则溢，你不能再走了，你必须停下，你必须反思，你必须回忆，你必须让记忆去忘却，让记忆去筛选，让记忆去珍惜。也就是，你必须写诗。

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这么多年，我多少次提笔，多少次想要挥舞我的文字，多少次啊……但我可是这样上进积极的人呢，所以我不能。无病呻吟的文字呵，我的心与我的心互相谴责着，沉默啊终是成了最为可靠的倾听者。

我看你的眼睛，郭子健，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我看到了自己，看到了你眼中的孤独和孤独的倒影，我看到了你的迷茫彷徨看到了你的不解疑惑，我一曾如此，而城市的夜灯啊炫彩夺目，我的眼睛不再有那样深邃的黑色了，是红黄蓝绿交融错杂蒙上的彩膜遮了我的目光，我看，我无法看，我写，我不能写，我沉默啊，我沉默，我是大多数么？

自语，一切都是自语，心对心说了多少，但总是要对你说的。所以我说：

“你要写诗了。”

“我要写诗了。”

你说，郭子健说，他说，我说。

请好好地写吧。

……

郭子健他提上包，深黑色的眼眸坚定不移，转身离去。背影，瘦削而修长，渺小而厚实，路灯把影子拉长拉长再拉长，我便看着他走远走远再走远，影子稀释在了黑暗中，他隐没在了繁灯中。我如释重负，仿佛他带走了我身上的什么，又拍拍我的肩膀，说：“你不用背负，我替你扛着，我用得着。”

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失望，他也不知道。但他要走，他必须如此，路就是这样，你启程了，回头往往是幻想，因为你不能。你不是不能，你是不愿意，不愿回头，你能频频看向旁道的风景，艳羡中你可能动摇，但你不会迈出回头的第一步。他目不窥园，而我莫敢回首。

夜幕中一帘幻影流离的光亮，我依然坐在座位上，而他又远去了。那我也该走了吧。

是吧。

木桌上，酒未启盖。

……

“你俩之前认识？”

面前的陌生男子神态自若，手法娴熟地打开写有“MARGAUX2013”的干红葡萄酒，说起来我对各类酒也所知甚少，平日大多喝矿泉水，倒不是为了节约开支，仅仅是个人习惯，而郭子健如何呢？思绪又悠悠飘去了，牵连的线延伸延伸舒展舒展，啪的一下断了，远去的念想倏地回归，我便将注意力又聚集在面前的陌生男子身上。

同样的一股颓萎的气质，但相较郭子健少了沉默，多了点脱线式的疯癫，看起来也许更像是偏执狂类的流浪文人，毕竟人以群分，我便先入为主地将‘他’这个陌生的实体归纳入我熟悉的形象中罢。

其实在这个时代，从事写作如步小径，从事文学如穿莽林，而从事写诗便是攀绝巘了。因而小径是众可行之的，什么人大路上奔跑累了，也许踱步来稍作休憩，而从事文学便带有些决绝，而写诗，“从事”写诗，不得不说是非常的决心了。

思想这个东西总是瞬息纷然，完全不守规矩地从心跃出，我暗自自谴一番，终于决定回过神来。好在那陌生男子并不在意，我反而觉得他全然不管我，倒更像对那瓶昂贵的葡萄酒有所觊觎。

“算是吧。”我点点头，他放下瓶子，似乎颇为满意地弯了弯嘴角，清清嗓子，沉声：“啊，那该是很久没见了吧。”

说着，他起身，向我的玻璃杯中加满了红酒，晶莹剔透，红宝石状的血液，血液态的暗红水晶，一如街道上猩红色的霓虹灯，令人神往，令人战栗。

“他这个人呢……”他拖着沉闷的尾音，连他向自己的杯中加酒的噼里啪啦的脆声甚至都比他的话语更有穿透力。

我等待着他的话语，但他似乎已经沉沦在回忆中，在破碎的现实与支离的想象中溺而不醒。故事有了，酒有了，还要人干什么？

“就说说他最近的状况吧。”我提醒他。轻轻抿一口罪恶的猩红，有些甜，有些苦，如这世间诸事般不可执一而论，反而像是一种混沌的感觉，一种白茫茫黑漆漆交织的左右皆非的迷惘。这是虚幻的酒，因而在虚幻的人生中能给人慰藉。

他抬眼看我，他的眼睛有些泛黄，仿佛浑浊了，仿佛在泥潭中被玷污了，于是泛黄。血丝，不错的，甚至可以看到细细密密的血丝，还是那红色的液体从口中进入从脑中经过又从眼中涌出？我摇摇手中的玻璃杯。

“《局外人》，看过么？”

还未等我回答，他便自顾自地叙述起来。这样的问题与其说是在问我，毋宁说是在对心中想象的倾听者寻求关注。我知道有些人说话是对自己说的，而他人只能作为“隔墙者”，偷偷听取那心房中漏出的几缕残音。

“我不知道他何以为生，但我们这些人大抵都差不多的。”

你们这些人，又何以为生呢？我依然云里雾里，但他理想中的倾听者显然表示了理解，他的心表示了理解，所以他继续说着：

“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正如你不知道我要做什么一样，但总是要做点什么的。”

总是要做点什么的么？我稍稍眯眼，酒吧中虚幻的热闹在仔细观察下消去了，我看见了沉思。闹市中心的酒吧中，人们相对而坐，相对沉默，话语是少的，只有周遭的喧嚣透过落地窗透过玻璃门，渗入这个沉默之处。这是哪里？

人以群分么？

“他有时天天来，有时一连几个月都不来。我猜他来时在想，不来时在看。”

陌生男子扯了扯头发，相当为难地说：“状况啊，就这么多了吧。”

“那他在这里只坐着？”我问他。

“有时喝点小酒，但大多时候只坐着，也不看，只坐着。”

“这点跟我不同，我一直在看，但我也一直在想。”

他似乎自嘲地笑笑，我看不懂他究竟是不是笑了，但嘴角大概的确是弯了弯。我还想更透彻地研究下他的面部表情，他却拿起玻璃杯，仰头将残余的半杯葡萄酒一饮而尽。

怪人。我下了定义。

他在想什么？他在看什么？他在找什么？我好奇，但他没有给我提问的机会，他似乎知道我会提问，所以他起身，他离开。他的身影没入了酒吧中的某个角落，某个我这样格格不入的人无法找到的角落。

是呵，我突然想起他的问话：“《局外人》，看过么？”

我应是这酒吧的局外人吧。我想着便小口小口喝着酒，意识逐渐混沌，我便突然意识到，这酒吧里的人，对于外界来说，何尝不是局外人？

无疑，以世俗眼光，这里的人都是荒谬可笑的，但在他们的眼里，世界可曾美好有趣？

而在我的眼里，又该如何？

我笑了笑，我不是局外人，也不是局内人，我左右为难，我进退不得，我只是个挣扎着活着却不知挣扎的意义的中间人而已。

眼中的城市逐渐扭曲了，成了朦胧的一团灯火，像是在布满雨水的车窗向外望时所见的扭曲光亮，可不是？这就是城市在我心里的映像吧，仅此而已。我是飞蛾么？不，但我没有勇气去向那看不见出路的黑暗森林进行挑战，我只能委屈栖息于光亮中，我厌恶的各色夜灯却是我赖以为生的光亮。我不怕死，既然连存在与否都是毫无意义的问题，那么死亡便同样可有可无了。也即是，死亡本身不能让我恐惧，我所恐惧的是死亡的前奏，是死前或者短暂或者漫长的绝望痛苦。而有些事情，无论生死，都能带来等效的痛苦，所以不敢。我只能委身于城市夜灯的笼罩下，一边厌恶着亮光的炫目，一边恐惧着黑暗的未知。

所以我只能坐在这酒吧靠窗的位置，不看，也不想。

……

回到家中，已经过了十二点了。昏昏沉沉地打开手机：

[同事-王凯：曹哥，我到了，你在哪？]

[同事-王凯：大概还要多久到？]

[语音通话未接听。]

[同事-王凯：那我走了啊。]

我双手拿起手机，想要说些什么，但又感到一股莫名的厌倦，随手扔在床上，兴许翻滚几下后撞到墙壁，发出砰的轻响，但也无所谓了。

打开窗户，清冽的晚风呼啸啊，灯火绚烂啊，方到十二点多，居民楼多少户还开着灯？这就是城市啊，连路灯都不曾歇息，我们造出白昼般的光芒，要延缓太阳的落下，我们在混凝土的森林中点上一个个太阳，点上红色蓝色紫色绿色的太阳。月亮呢？星星呢？我抬头，月亮尚且有一弯，浅浅暖光多么可怜地柔和啊，你连街上随便一家的发光字招牌都比不过了啊！星星呢？那些更为微渺更为遥远的小东西，早就在城市的天空中消失了吧，没有人记挂着他们，家里的灯坏了让人焦急万分，而远空星星的泯灭也不过是细沙入水面，不着痕迹，难起涟漪。

你说，对于远方的星辰，我的存在有何意义呢？我的生活于这庞大森然的城市都并无多少意义，何况对于那天涯相隔的远星？

积攒多年的迷茫蓦然间涌上心头，冷风在心湖中掀起惊涛骇浪，我嘴唇紧闭，临窗。

可生活依然要继续。我慢慢关上窗户。

手机屏幕裂了，我拆下电话卡，从抽屉里拿出两年前的旧机，装上。

[曹汝沫：今天手机摔坏了，没找到地方。]

[曹汝沫：抱歉。]

抱歉呵。

我设好闹钟，沉沉入睡。

……

生活一如往常，并没有什么变化。

我听着刺耳的电音，身体疲惫，灵魂倦怠，日日如是。

没有什么是不堪忍受的，没有什么是使人激动的。平淡，如半透明的人间梦旅人。

不悲不喜。

不看不想。

……

郭子健背着那从高中背到如今的黑色背包，包里装着钱包和笔记本，裤兜里装着笔。

人间是用来看的，酒吧是用来想的。

现在他要写了，他要去哪里？

他久久徘徊着，在桥下睡去。

破晓，黎明。几个睡眠浅的流浪汉睁开眼睛，在桥下的阴影里望着太阳。

太阳升起了。

可黑夜仍未结束。

郭子健也醒了。流浪汉在看太阳，他看着那些流浪汉。他一曾流浪，可他一向不与他们为伍。

但现在他知道，他，他们，所有人，都在走同一条路。

他们都在黑夜里，望着太阳。

于是他看了此生的最后一次。

他拿出笔记本。

他掏出笔，晨光5201。

他写，他伸直腿坐着，他的腿在阳光下，他的身子在阴影里，他的笔在阴影里。

他写。

……

他写完了。他写了应当写的，写了不应当写的，所有能写的都写了。

有谁能看呢？郭子健问。

他看向那些流浪汉。他们眼神迷惘地摇着头，用脏手抓着头发。

他把笔记本放在包里，把包背在背上，把笔扔进河里。

他走到酒吧，问：“谁可以看？”

但所有人都在想，没有人回答他。

那个既看又想的男人走上前，郭子健递上本子。

他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翻开第一页还看了一眼，说：“我不能读。”

郭子健于是收好本子，拉好拉链。

他问路人：“你能看吗？”

“看什么？”

“诗。”

“什么诗？”

“就是诗。”

“莫名其妙。”

路人莫名其妙地走远了。

他走进书店，问老板：“你能看吗？”

“啊，我开书店其实不是因为我喜欢看书……你明白的，总是有人喜欢看书的，但并不非得是我。”

郭子健摇摇头。

他问正在翻阅杂志的人：“你能看吗？”

“看？我看不见买杂志干什么？”他拿起杂志，头也不回。

“我说的是……”话语追不上背影。

郭子健于是背着他那破烂的书包走到某所学校门口。

已经十点多了。他想进去问问那些学生，问他们能不能看。

但保安说：“你来干什么？”

“问。”

“问什么？”

“问那些学生能不能看看诗。”

保安笑了笑，“我们这里可都是全市最顶尖的学生，市一中的名头没听过吗？一本率破90的，行了行了，学校不能随便进的，以后你有这种问题上网查查就行了。”

“啊，可是……”

“莫非你在质疑我们的教学实力？”保安推着他走了。

郭子健不知所谓地走在街上。

他要写诗，他写完了。

写的是诗，就是诗，什么都不是，只是诗而已。

他稍微踌躇，拿出十几年前的老款式手机，长按开机，墨色在屏幕上画出一个“3G”。

[郭子健：可以来看看吗？]

……

[曹汝沫：什么时候？]

我放下手机，继续吃我的叉烧肉饭。郭子健啊，你已经写完了吗？该写的你都写好了吗？能让人满意吗？用文字描摹出了几分形，几分意？

一看便知。

我应该还能看吧。

希望。

我起身。

……

还是那个不知道名字的酒吧。“诗酒趁年华”，冷冷清清一行标语。午后两点，正是艳阳高照时。

推开玻璃门，推开门。

冷气扑面，周遭瞬息间暗了下来，仿佛——怎么说呢——从阳间走到阴间。

十几个人分散在偌大的酒吧，幽暗的灯光照不亮面庞。没有人抬头，没有人注意，仿佛我推开的门并非实质上的存在，而仅仅是我想象中的一种象征、隐喻，因而无法以物质上的变化引起他们的关注。亦或是他们已经在自己灵魂的森林中走得太深，而外界的动静再难影响到他们。

我看到了郭子健。他双目直直地看向前方的虚无，我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也或许他在想什么，或者什么也没看什么也没想。

我坐在郭子健的面前，他才如梦初醒般一动。

……

我看着手上的软抄本。封面用黑色水性笔涂成了纯粹的黑色，深深浅浅的笔痕，无数的线条交织，点线成面。那些不能写诗的日子，郭子健你就这样消遣自己的冲动么？

一片扭曲的黑色，一片深浓的黑色，这样的黑色让我觉得邪恶。我抚摸着封面，有种滑滑的触感，让人担心笔墨沾上手指，但墨迹早已干涸，新的、旧的都成了旧的，陈年浓郁。

于是突然，我恐惧万分。仿佛一面厉鬼潜藏在封面的黑暗中，对着我露出锋利的獠牙。仿佛这是恶鬼的血盆大口，仿佛这是地狱的死亡之门，仿佛这是深渊的入口。

我的双手沉重万分，我感到害怕，我感到恐惧，我畏惧它，我不敢看。我猜不到他写了什么，但文字有重量，文字有力量，而我莫能承受。我知道翻开后，看完后，我的人生就会被硬生生扯上一条通向黑暗的道路，即使在那条路上我能望见真正的太阳。我如今沐浴在虚假的阳光里，从来没有彻骨的黑暗。我害怕那样的黑暗，我向往那样的光明。

很难寻找词语来描述我此时的感受。我的理智告诉我，不过是一些文字的排列而已，同千千万被写、印在纸上的和那些被显示在电子屏幕上的并无不同，但我的感性在害怕，我心中的那个我以为消失已久的“我”在战栗，他在颤抖，他在向往，他想伸出手，但仅仅一触，他被温室外的酷寒所惊，他害怕。

我抬起头，看着郭子健，他也看着我，深黑色的眼睛依然是深黑色，未曾减淡半分。他看着我，我却再不敢看他。我低下头。

良久，他的叹息打破了沉默：“就看一眼吧。”

我依然沉默着，挣扎着。他重复：“就看一眼吧。就一眼。”

我又抬起头。他的深黑色眼睛中滑出几滴晶莹的泪水，透明的泪和黑色的眼，两条浅浅的、深重的泪痕。

那一瞬间，我的恐惧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敬佩与同情。说到底，我与他曾经并无不同，尽管在路上我们都变了，但那些他所承担的，原本我也应当可以承受。我在灯下待了太久了，我成了懦夫，但我本不该如此。

他也不能永远坚强下去，不能永远用沉默面对生活。谁都会流泪，谁都会难过。

这一刻，我心脏平和，大脑放松，意志自在，恐惧的余音还在回响，但我已经有了勇气。

我翻开：

白昼里的高日，暗夜里的炽灯。

我徘徊在幻彩流光中，

脚步声，心跳声，喃喃独语，

浅吟低唱。

是孤独者的夜歌。

……

我终究还是没能读。

泪水模糊了双眼，文字成了魔咒，扭曲的笔画抽打心脏，打开孤独的阀门。

酸涩的泪湿了纸页，我忙将本子交还。

……

良久。

郭子健平静，他沉默着，并不是悲伤，也并不是快乐。泪痕干了，但它们存在过。他前所未有地平静着。

他说：“足够了。谢谢你。”

他把本子递给我：“诗，就送给你了。”

一片安静。我仿佛回到了那么多年前的那个夜晚，我们一起站在桥上。

他笑了笑。也许当年他也笑了笑，只是我没有看到，但这次我看到了。他的笑容真诚而从心，他笑了，并不是因为开心。但笑就是笑，代表的情感也仅仅是“笑”而已。

他说：“我要当诗人。”

他说：“诗人要写诗，我写完了。”

他说：“那么，还请送我最后一程吧。给人的诗我已经写完了。”

这次，我没有转身分别。我终于能送他一程了。

……

农村的黄土地。

郭子健对着我笑笑，“这就是我的家乡。”

我看出他笑容中的豁达与发由内心的期待。我的理智叹息，我无法理解他的做法，但我无需理解，他也未曾被理解。有些事情，即使不被理解，也是要做的。

他摆了摆手，转身，缓慢而迅速地迈步。

向那黄色的土地，青色的山林。

给人的他已经写完了。

接下来，他要读自然写给他的了。

背影逐渐远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