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刷完朋友圈,大巴车早上了高速公路。我放下手机,拉开车窗帘,外面的城市森林变成田园景光。泥泞小道路过一座平房向山上爬去,木柴贴房子整整齐齐码成一排。玉米秆已经有一米八的个儿,掐得出水的浓绿色。看远些,低点的地方,种着大片的稻子,直铺到远处的山脚,山脚下也有人家,立在几棵大树后面。
我突然想起老家来——立在半山腰的土坯房。房子是用泥土和稻草一层一层垒起来的,房顶上青黑色的瓦是奶奶一匹一匹烧成的。爸爸房间里有一张砖红色的书桌,中间放一块透明玻璃,压着父亲年轻时的记忆。20岁的母亲,穿一条粉色裙子,右手扶住一棵开满花的树,那一刻就停在相框里。相框旁摆着一盆向日葵,像一把可遮风挡雨的伞盖。桌子上还放着一台收音机,我记忆中最早的歌《十送红军》大概就是它发出来的。对我来说,整个收音机就是一个玩具——可以伸缩的天线和钢琴似的按键,抽屉里的磁带我拆了再装回去……父亲房里还有一台留声机,红蓝黄三个色的唱片装在纸袋里,多么像一个人记忆的色调啊。
房间像心房,最能藏一个人的性情。父亲的房间在我记忆中最浅——柜子里的西装,玻璃下我不认识的人的照片,桌上黄灿灿的向日葵,相册里我未见过的母亲,一切透着父亲的岁月和隐秘……
堂屋里有两把椅子,冬天铺上棉垫,夏天换成竹片坐垫。椅子中间嵌一张枣红色木茶几,放些水果零食。茶几对过去是电视机,除了铺在上面的布,电视整个是灰白色。屋外人用竹竿转动天线,屋里人喊着“转——转,再转点,好好好,停!”,就这布满麻子点点的屏幕,让我们在一种满足中消磨掉大半的夜晚时光。有时停电,我们就在院子里乘凉,搬一把木椅,右手捏一把扇子,夏风从竹林里灌来,天上的星星数不清......
家里的灶房比卧室大得多,碗柜和蓄水的缸子中间搭一块石板,菜墩和佐料都在上面。石板下塞上几个大坛子,泡酸菜的坛子不能沾油,装盐菜的坛子外延要倒上清水,黄澄澄的豆豉,吃饭炒菜的时候从坛子里挖一勺,巴适得很。
那时候家家都兴养蚕,桑树绿油油地在田里地里连成一片。我家院子旁一棵不知长了多久的桑树,叶子绿,桑椹肥。夏末的时候,站在院子吆喝一声,整个村的小朋友都能听到,我们就爬上树子,得劲儿吃桑椹,吃得舌头和手都是紫色。有时实在闲得无聊,我就摘桑椹,掐花拔草,找来家里的塑料瓶,用菜刀切成两节,先把桑椹放进去,用石头砸出水,倒在瓶盖里。然后依次是绿色的草,红色的黄色的花。总能做出四五种颜料来。然后拿出本子纸,折一根细细的木棍子,蘸着自制颜料画起画来。我偷偷把画藏在柜子下面,等我想起它们时,上面爬满了灰色的小虫子……
桑树旁边有一树花,粉白粉白的花朵,柳叶似的叶子,常有毛茸茸的小鸟在上面跳来跳去,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夹桃树……树下面放一张青石板,用来搓衣服的。吃鱼的时候,父亲也在这里刮鱼鳞。院子里到处养着月季花,粉的红的,结青黄色的果。旁边搭上一套石桌石凳,桌子上用红油漆画了12个格子,那是“六子打”的棋盘,每人六颗子,和象棋里的炮一个走法,中间隔一颗子便可以飞过去吃掉对方。村里几乎人人都会玩这游戏,每个团体的游戏规则也不尽相同。可不可以连吃?可不可以悔棋?都要在下棋前讲好,不成规矩的棋局不能没了规矩。
背篓、鸡笼,屋边长长的一圈栅栏都是自家竹子编的。绿色的篾条慢慢变成青黄色再变得枯黄,朽了就被扔在一旁,被霉和虫一点一点吃掉,最后化成一堆灰渣。
一个人的生命大抵也是如此吧。
我家的竹林就在院前,葱茏的绿色掩映着灰青色的瓦,竹叶肥大,色泽明丽,我总要摘下几片来,叠成三角形,最后用叶柄固定住。想象它是一颗美味的棒棒糖。冬季农闲,爷爷砍些竹子来编背篓,上街背的小背篓、装油菜籽的细背篓、背麦秆的稀背篓……奶奶守在爷爷旁边,把不用的竹条折成一把,抽一根稻草捆好,等晒干是相当好的柴火。我和妹妹就捡爷爷不要的竹筒,用水洗干净用来喝水或者洗也不洗直接用来做“过家家”的道具……
院子向右穿过一扇门是一个花园,一条水青色的小道,只有一米来宽,路两边用砖头围一条和路一样长的花坛,宽有半米,挤满了佛甲草。四五月开起花来,小小的,黄色的,凑近看精致又可爱。园子右边有一棵深绿的核桃树,父亲在下面摆一张石桌,用砖块和混凝土堆了两个凳子。我们常在那里吃饭,风一吹,阳光和花草香一齐凑过来。我很希望父亲能搭一根绳子在核桃树上,牵出一个秋千来。我随风起,叶随我动,好不惬意。小时候奶奶常给我们打谜语,其中就有关于核桃的:“壳儿硬,壳儿脆,四个姐妹隔墙睡,从小到大背靠背,盖的一床疙瘩被。”七八月份核桃的皮还是青色,伸手扯一个下来,就地找个石头砸开,扳开就吃。等到稻子黄了,大家拿起竹竿打核桃时,我的手早被浆液涂成黑紫色,九月开校,手上的浆液也没能洗掉。
核桃树精明得很,它养着自己的侍卫,学名叫做洋剌子,我们管他叫“豁拉子”。浑身长刺,青色的背上一点黄像一片刚入秋的叶子。不小心碰它一下,碰到的皮肤发红发肿,比蜂子蛰了还疼。
靠近大门口的地方种着李子树,春天飘粉白的雪,夏天就和果子绿成一个色儿。黄昏时候爬上去,边吃果子边看书,心事都在写在日记里,清风都在鼓在袖子里。花园左侧连一片山坡,坡上长着野生的柿子树和桃树,柿子夹口,桃子酸涩,独有树下一片葱郁的绿色怡人心脾,不知是谁种的日本鸢尾,像开疆拓土的勇士,疯狂地扩展自己的领地,这鸢尾开白色的花,花上蓝色和黄色的斑痕倒很别致。山坡下的鱼塘是父亲挖的,水来自井岗山的井水,养着几尾草鱼。后来不知怎的还跑来几条黄鳝,天积几朵阴云,它们就探出头来,活脱脱的天气预报员。池塘后来被爷爷倒上几担泥,奶奶种上了芋头,每到夏天涨水,芋子叶浮在水上,好像养着一池的荷花。
房子后一棵杏子树,活了千百年似的,斜着倚在坡上,春天吐出新叶,枝头上画几朵杏花。等到杏花飘散,她就悄悄结出果子。青色的果子,毛茸茸椭圆形,有一个尖尖的屁股。花褪残红青杏小,是多么美丽啊!
搬到新家也有五年了,村里的土坯房倒的倒,拆的拆。只有我家的老房子青瓦土墙,立在那里。月季花月月都开,石桌子随着岁月朽了。夹桃树早变成灶里的烟火,连李子树也只剩下树桩。佛甲草拖着干瘪的身体,花坛也瘦了。父亲不知何时养的百合,倒开着白色的花。房子后的杏树老了,枯瘦的躯壳在等着被大自然吞噬。院子里长满杂草,竹林倒还年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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