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暮春时节,连日里凄风伴着苦雨,峰岚小区搬来一位新住户,此人五十上下,身形清瘦,气质儒雅,戴一副无框眼镜,据说在一所中学教授历史,因痴迷于越窑青瓷,学生送他雅号“青瓷先生”。
青瓷先生每个星期天上午会在小区活动室准时出现,许是教师的天性使然,这个活动室的主席台竟成了他的第二讲台。他生性随和,言语幽默,一阵日子下来,活动室的老人们已经喜欢上他,爱听他讲讲青瓷知识和一些关于青瓷的趣闻轶事。
一天下午,钱澜给活动室的几位老人送书时,站在窗边怎么也挪不开脚步,唐人陆龟梦的诗句飘入耳中:“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好向中宵盛沆瀣,共稽中散斗遗杯”,随之又是五代徐寅的诗句:巧剜明月染春水,轻施薄冰盛绿云。
她是个诗词爱好者,对这些诗都很熟,只是意外,平时麻将声不断的小区活动室怎么会传出诗朗诵呢?
沉思间又猛然惊醒,一只丰腴的玉手拍在肩上,移目细看,原来是社区的办事员陈玉芬。
你吓我一跳,钱岚脱口而出。
怎么不进去听听,我进去听过两次,算是长见识了,那些青瓷的图片很漂亮,听那位青瓷先生讲,我们人只是道具,青瓷才是主角,瓷深埋地下竟然可以保存两万年呢,真是不可思义,陈玉芬兴奋地说道。
我还是不进去了,你就帮我把这两本书带给第二排的老王和刘师傅吧,说着钱澜就将书塞给了陈玉芬,小跑几步快速地离开了。
钱澜在小区隔壁经营一家书店,在两任丈夫先后亡故后,她发誓这辈子再也不嫁人了,书店生意虽清淡,但一个人吃饱,全家无忧。
寂寞的女人,自从迷上了诗词,感觉生活有了诗意,人虽活在世间,仿佛又超越了生活本身。每一次书店打烊后,她会回望一眼附近小区的万家灯火,然后静静地走回家。
今夜,走在回家的路上,她在回味那几句诗,那是描写秘色瓷的诗啊,想到这里,两道秀眉轻轻地舒展开来,面颊荡漾起两朵莲花。
02
日子如白驹过隙,又是一个星期天,风和日丽。
青瓷先生组织大家上林湖一日游,陈玉芬好说歹说把钱澜给约来了。
你这个人不是挡我财路吗,星期天生意好,还非得约我出来,钱澜数落道。
陈玉芬嬉皮笑脸,得了吧,你店里的生意还不是老客生意,要不也是微信生意,关一天门,挡不了财神爷的,还说呢,身为慈溪人,你还没去过上林湖,这也太讽刺了吧……
您好,我是林晨,他们都叫我青瓷先生,你是钱澜吧。青瓷先生微笑着和钱澜打招呼。
钱澜不善言辞,只报以微笑。
我看过你的一首五绝.送春:凄风兼冷雨,吹瘦一庭红。又道春归去,浮生蝶梦中?意境很美,只是有点凄凉。林晨眼望着上林湖的一池清波,感慨道。
钱澜下意识地去看陈玉芬,陈玉芬笑着打哈哈,不是我,不是我说的,边说边逃。
你的姓,让我想起吴越王钱镠,当时因为钱氏家族对文化的敬重,使越窑在唐末至五代时期迎来了发展的顶峰。那时创烧的秘色瓷不仅代表了传统薄釉青瓷的最高发展水平,而且使秘色瓷成为唐以后历代高档青瓷的代名词。青瓷先生自言自语道。
钱澜虽感突兀,感觉这位林老师像在背诵教科书,但心存疑问,不禁脱口道,林老师好学问,这秘字又作何解呢?
青瓷先生笑说道,其实关于“秘”字的含义,从陆龟蒙的“千峰翠色”到法门寺秘色瓷的青绿釉色,论点颇多。有的认为秘色即“稀见之色”,有的觉得秘色是一种“香草色”,也有的说秘色实为“碧色”,还有一种观点认为,“秘色”的最高境界不仅“如冰”、“类玉”,而且泛着一种迷人的“湖水清”。
那烧制秘色瓷与一般的青瓷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呢?钱澜想到了家里祖传的青瓷,就问道。
青瓷先生轻轻的托起下巴 ,若有所思,随即又笑道。其实不瞒你说,自我从家谱里得知林家祖上是烧制青瓷贡品的,就是秘色瓷,那时我特别激动,因我本身教授历史,而越窑青瓷这段辉煌的历史又是慈溪人引以为傲的。
青瓷先生顿了顿,又说道,关于两者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匣钵的使用,烧制秘色瓷时会用到匣钵,匣钵与制作的器物都用相同的胎泥,而且在烧制时用釉封接,烧成后打破匣钵,取出器物,虽然制作成本较大,但是却有效地保证了瓷器烧成时的还原气氛和防止落渣的发生,故而能够消除传统青瓷偏黄的色调,烧制出釉色清纯、晶莹润泽的“秘色”。
讲到这里,青瓷先生的手按在胸口上,不自觉地皱起眉头,而双眼却望着清澈见底的湖水,此时在微风轻抚下,浅处的芦草荡漾有致。
钱澜诧异道,林老师,你怎么了?
没什么?老毛病了,若哪一天它不愿动了,我也如一片云烟消散了。
陈玉芬刚走过来,立马接口道,林老师,这种玩笑开不得。
青瓷先生呵呵地笑道,人这一生,死是必然,生是偶然,我只愿活在当下,又何必惧怕明天会怎样呢?
03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又过去了半年,钱澜和青瓷先生成了倾心相交的朋友,彼此惺惺相惜,但始终无关风月。
陈玉芬不解,男人的妻子走了,女人的丈夫也没了,又彼此谈得来,怎么就只能是朋友呢?
钱澜没有想那么多,多年的独处,多年的诗书相伴,她早已习惯,眼下又多了一位可以谈心的友人,命运已经待自己不薄,但内心里隐隐不安,总感觉这份知心不会长久。
世事总是这样,有时候你所害怕的总在不经意间轰然来袭。
深秋的一个早上,青瓷先生再也没能醒来,心肌梗塞将他的年龄永远定格在五十岁。
他的儒雅、他对青瓷的痴迷都消失在一片云烟里......
秋去冬来,在一个飘雪的日子,陈玉芬和钱澜说起,现在当地的工艺大师已经成功破解了秘色瓷的古法烧制。
钱澜幽幽道,瓷片,是在地下散落的真实历史,仿古,则是在地上修复,还原曾经的历史。
你说话的语气让我想起一个人,对了,是青瓷先生,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你会想他吗,陈玉芬自言自语道。
想他,很想他......钱澜静静地望着漫天飘洒的雪花,雪花在空中停留的时间很短,一碰地面,又了无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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