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有命

2022年11月26日  星期六  晴

冬天到了，不仅仅是新冠病毒肆掠的时候，流感季也来了，流感的高危人群是儿童、老人、患慢性病的患者、孕妇（特别是孕中晚期）、肥胖者。这些人一旦患流感就可能直接发生严重的肺炎，危及患者生命。而且流感也会加重患者原本就有的基础性疾病，还会导致孕妇流产、早产、胎死宫内等。

我记得自己十年前曾经管过一个患者，至今仍清楚地记得她的模样，她怀孕八个多月，但很瘦，大肚子显得特别突出，看着就像足月了的。当时她感冒几天了，突发高热、干咳、咽痛，住院后查血血象很高、C反应蛋白、血沉、降钙素原都很高，提示有感染的情况。

于是，我们给她静脉输入了大剂量的广谱抗生素，但就像输注的是生理盐水一样，完全不起作用，依然是持续高热。因为她怀孕了，怕对胎儿有影响，一些检查都不能做，许多药也不能用，特别是抗病毒药物不能应用。

但是，为了搞清楚患者肺部的情况，我们就跟患者和家属沟通后做了CT，刚开始还只是肺部局灶性感染，然而病程进展实在太快了，不到两天功夫复查CT就发现肺大部分成了“白肺”，已发展成重症肺炎了！患者病情迅速恶化。从症状、体征、病程来看，这应该是比较典型的“流感”。

于是，为减轻母体的负担，我们立即行剖宫产手术取出胎儿，所幸胎儿虽然未足月，但出生后情况还不错，立即转新生儿重症监护室，术后产妇也立即转到ICU病房，上呼吸机。

产妇经过大半个月的治疗后，症状逐渐控制住。不过，在ICU上呼吸机花费实在太大了，这一家人都在农村，到处借钱为产妇续命，已经用了上十万元了，再也借不到钱了。

家属对ICU医生说：去年我们结婚盖了房，也欠了一身债，我们双方的父母也砸锅卖铁给我媳妇治病，而且娃儿也还住在温箱里，花费也大，媳妇还这么年轻，我也想继续治下去，但我再去跟谁借钱呢？唉！只有不治了，我们拉回家吧！

ICU的那位医生对我说：当时我感到心里好憋闷，忍不住想流泪，眼看着这么年轻的生命就要消逝了，真切地觉得心痛。

这位产妇回去后没多久就死亡了。这样的年龄，这样的疾病，这样的状态原本是不能放弃的，然而，最后还是无奈地放弃，她的家属也已经尽力了，真没办法了。

我后来从ICU医生口里听到了这个消息后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原本我以为这个年轻的生命是可以活下去的，原本我信心百倍地以为我们可以救她一命的，可惜世事无常，命由天定，我们竭尽所能到最后也没能留住这条活生生的性命。

在临床工作中，我总是为这样的放弃而感到极度惋惜，内心非常痛苦，十年过去了，直到今天我依然记得这个产妇和家属。不过，后来我在想这位产妇一直离不开呼吸机，在当时的医疗条件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去挽救她的生命了。

能有什么办法呢？即使这个产妇的家庭有大量的财力维持她的生命，但肺部感染难以控制，呼吸衰竭难以逆转，仍然脱不了呼吸机，结局依然可能人财两空，有时候医学真的无能为力。

其实，医学能解决的问题手段都是很有限的，这是我们不得不承认这个既尴尬又真实的结果。所有的救命手段有时候真不见得有用，即使是同样的手段，不同的个体治疗的效果却可能不一样。比如有人做了直肠癌手术后活得好好的，身体还越来越硬朗，而有人同样做了手术却还是活不了多久。

你不能说是技术水平不好，也不能说这病能治、或不能治，你得综合考量。比如病人本身的身体状况、肿瘤的分型及分期、治疗方案的选择、手术的技术、后期的调养、心理状态等等因素，这些都是决定一个病救治的效果，不是仅仅局限于一个手术是否成功。

我们有时候会把一些东西想象的过于美好，尤其是在医学上，小概率事件总是会被过分夸大。比如脏器移植、白血病、淋巴瘤、肺癌等等一些肿瘤的治疗，有很小一部分人确实能被治好，或者说就算不能痊愈也能有个不错的预后，活几十年的也挺多的。

于是，很多人就会觉得医学是万能的，什么都是可以治好的。但是这种小概率的成功带有很多的不确定性、运气和偶然性。这些人不是医生，他们看不到大多数人得了绝症后的结局就是死亡。

现代社会，人们大多认为科技手段能够解决一切问题，医学快速发展让患者期望过高，但不是所有的治疗结局都是医生可以控制的，有时候治疗效果往往达不到预期。无论是治病也好，救命也好，希望病人都不要期待过高。因为治疗疾病不单单是医生学识、技术水平的问题，还有患者对疾病和生死认知的问题。

其实，在我们活着的时候、健康的时候，就想一想生与死的问题，合理的看待疾病的发生发展和预后的规律，理性的接受生与死的结局，这才是一个良好的状态。医学不是万能的，医学的本质可能就是：有时能治愈、常常是帮助、总是去安慰。也就是说医生治得了病，但治不了命。

我在医院里见过太多的生死，这才发现人生无常，生死难料，有人前一刻还好好的，下一刻就生命垂危了，有人眼看着不行了，却被抢救过来了，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过了四十岁以后，我就越发相信这点。其实这并不是消极，而更是对人生的一种深层次的认识。

命中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有些时候，患者和家属的努力会有收获，但是也有时候，他们的努力却只会是一场空，所以对于医生和家属而言，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