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太久，我已经睡着了。梦里我又看见那个鱼缸。那真是好大一个鱼缸，里面的鱼游来游去，由这头游到那头，又由那头游到这头。
今天是芳芳生日，婷婷叫我去庆祝。芳芳和婷婷是我的好朋友，所以我去了。
来到她家楼下，我听到楼上她俩的声音，像是在笑闹。
我久久地站在楼下，踌躇着，一圈一圈地打转。我不知道芳芳家在几楼几室，我也不想去问她们。我怕我在底下叫得太大声她们没听见，却只被邻居听见，当成笑话。
我打算等其他同学来才跟她们一起上去。可我等了足足半小时，也没见一个人。
“嘿，你在那干嘛呢，还不上来！”
我听见这声音，心里暗自惊喜，她们可算注意到我了。
却见她们手拉手走下来，芳芳眯眼笑着，对我说：“你先上去吧，我们出去买点东西。”
我没说话，只点了点头，虽然我并不知道她家在哪，可我并不打算问，怕她们说我笨。
而且我一向不爱说话。不过有什么关系呢，我也不是没有人理会，反正有芳芳和婷婷做我的朋友。
我沿着楼道一家一家地找，最后竟真的被我找到了芳芳家。她们家门口旁边放着一个很大的蛋糕盒，粉红的包装，玫瑰色的丝带，那么梦幻唯美。
我很好奇，里面的蛋糕长什么样呢，一定很好看的吧，说不定上面还有hello kitty呢。不过就算有，她们应该也是留着自己吃的，毕竟今天生日的是芳芳。
生日会很快开始了。先是芳芳领着我们去参观她家。她家有个大鱼缸，里面的鱼从这头游到那头，从那头游到这头，在玻璃里游来游去。外面的人看它们游了两三个来回就觉得没意思，走开了。
我盯着鱼缸，忽然开始想象鱼缸爆裂的画面。
里面的水哗啦啦的漏出来，将里面摆放得整整齐齐的砂石和假水草全部冲出来，里面的鱼摆着尾巴顺着小瀑布逃出来，重重地摔在地上。
一片狼藉里，鱼痛苦地抽搐着，看着痛却有种破坏的恣肆快意。
啊，多么痛快！
“嘿，你愣在那干嘛呢！快过来！”
忽然碎裂的玻璃回归原位，水草砂石变回整整齐齐的模样，鱼儿回到缸里游来游去。
我快快地应了一声就赶过去她们身边，随她们继续参观。
芳芳家也不算很大很漂亮，但对我来说，别人的家怎么样都有种神奇的魅力，引诱我去探寻。
直到我们站在某个房间的门口。
“这房间你们不能进去。”
说着，芳芳只带了婷婷进去，她们消失在房间里我看不见的地方，过了一会儿才出来。
我心里生出一种不知如何描述的感觉。就像那个蛋糕盒，绑着漂亮的丝带，阻止我的窥探，却让我更蠢蠢欲动，想撕开带子，揭开那个盒子。
房间里到底是什么呢？我可不可以偷偷进去看看呢？
大家参观够了，就都坐下来看电视。我坐到一个桌边靠墙的位置，我很满意这个位置。毕竟我不健谈，像婷婷那种正中的位置我是不敢坐的，我怕冷场，也怕尴尬，害怕会挡住别人，被芳芳和婷婷说。
我是很怕被她们说的。
我领教过被她们说的威力。她们是我们的老大，被她们说了以后，大家就都不理你，让你一个人尴尬。除非你摆出一副好好认错的态度，她们出于同情和大度原谅你，再跟你搭话，才能结束这惩罚。
我摆出一副高傲的样子看电视，仿佛这节目不怎么样。
我盯着大肆评价的婷婷，连连附和的芳芳，还有腆着脸恭维她们的莉莉，一脸痴相的琪琪，以及安静沉默却从未被冷落的兰兰。
兰兰原本不是我们内部的人。她是在她生日的时候给全班都派了小蛋糕，才被婷婷给邀请进来的。
我很羡慕她。我们一样的沉默，我时常被遗忘，她却从来不被冷落。
我必须拿出一点演技，假装这节目在我看来很有瑕疵，好让她们来问问我有什么看法。我也想像婷婷那样被大家崇拜。
可是她们偶尔扫过我的目光并没有那么犀利，一直没有发现我的“不屑”。
于是一个上午下来，我只是很尴尬地全程在看她们在谈论。
她们从头到尾没有提到过我，仿佛我不存在。
然后，生日会进行到高潮，我们要开始吃蛋糕了。
粉红色盒子被小心地捧上来，郑重地打开。漂亮的蛋糕露出真容，没有hello kitty，不过有很多巧克力片，是很漂亮。
我不是第一个被分到蛋糕，却也不是最后一个。这让我很庆幸。我同情地瞄了最后被分到蛋糕的可怜的琪琪一眼，可她一点失望的表情都没有。
哦，真傻。
分到的一小块蛋糕很快被我吃掉了，芳芳问我还要不要，我想着别让她们觉得我吃得很多，而且待会还要吃饭，于是就违心地拒绝了。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芳芳妈妈没有做饭，这蛋糕就是午饭。她们看起来都知道，只有我不知道，她们是什么时候说的呢，还是忘了告诉我？
不过算了，的确有很多事她们都知道但忘了跟我说，我早就习惯了。做人应当要大度一点，别斤斤计较。我有再多的抱怨也不能让她们知道，不然她们会说我小气。
吃完蛋糕又看了一会儿电视，休息了一会儿，芳芳提议说：“不如我们玩游戏吧。”
莉莉说：“好啊好啊，玩什么？”
芳芳看向婷婷，婷婷想了一会儿，问：“你家有几张凳子？要一样高的，也不要太高——我们玩抢凳子吧。”
“抢凳子？抢凳子有什么好玩的？”芳芳说。
抢凳子当然没什么好玩的，会破坏淑女形象，还会破坏大家的和谐关系，而且赢的还不一定是她们。
婷婷神秘一笑，很是高傲地抬了抬下巴：“你拿五张凳子来，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妙妙，你也来玩吧。”
婷婷突然提到我，我很惊喜，立刻答应了。
原来她们没有冷落我，只是我自己看起来不爱说话而已。她们还是很关心我的。
所谓的凳子游戏，就是将五张凳子围成一个圈。大家一人站在一张凳子上，一步一步往前走，同时有一个篮球在大家手里被传来传去。
莉莉总是传给婷婷或芳芳，芳芳总是传给婷婷，只有婷婷很有大姐风范，看我没怎么碰过球，会有一两次传给我。
我玩了一会儿，感觉很没意思，就下了场，换了高兴坏了的琪琪上去。
我想找点新奇的事情做，在屋里转来转去，最后站到了那个房间门口。
她们正在玩游戏，肯定没有注意到我，我进去了也没人知道。不如进去看看，里面是什么。
会不会是一个迷宫？九曲十八弯的那种。或者是个藏着密室的房间？
我很想知道，芳芳和婷婷瞒着我们的秘密到底是什么。
我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却只看见一张床，一个梳妆台和一个衣柜。平平常常的也没什么特别的呀。
我在房间里转来转去，最终也没发现什么，不过这次的体验还是很新奇的。毕竟我走进了婷婷进去过而芳芳不准我们进去的房间。
我比莉莉，琪琪和兰兰知道的要多。
可是，我被发现了。
芳芳脸色很不好地警告我不要到处乱走。
婷婷皱了皱眉，环着胸摆出一副大姐的样子，睥睨着我，严厉地教训了我一顿。
莉莉也是敌视地看着我。
全世界都在说我不对。
我却没多少伤心，还为刚才进去过的事沾沾自喜。
婷婷和芳芳那么不高兴，一定是因为我窥探到了她们的秘密。
我装出一副知错的可怜样子，最终让她们放过了我。
可是自从她们说了我以后，我更加被冷落了。她们五个高高兴兴地在凳子上玩游戏，优雅地笑着闹着，没有人理我，连看也没有看我一眼。
而我蜷着身子坐在角落里，没有电视看也不敢碰蛋糕，像条被卷起来丢在一旁的抹布。
没人和我说话也没人和我玩，我无聊又尴尬，决定做点什么。我不敢做什么过分的事，但不怕被她们说一说，一点小小的惩罚也无所谓。要让她们时时刻刻盯着我，防着我才好呢。
于是我很快又悄悄地溜进那个房间，那个能让婷婷和芳芳警惕起我的房间。
可我错了。被抓出来以后，她们没再说我。婷婷只是失望地看了我一眼，芳芳抓起我，打开阳台的玻璃门，一把把我推进去。
“砰！”门关上了。
“啪嗒！”门锁上了。
把我关在这里，就不用怕我乱跑了。
我像个囚犯，难堪不安，这次犯的错好像有点大，我被剥夺了在芳芳家自由活动以及和别人说话的权利。
我往门外看去，看到莉莉紧紧跟着芳芳和婷婷，她们三个好像在说什么，可我像在水里一样什么也听不到，只看到她们一张一合的嘴，优雅冷漠的微笑。
令我失望的是，自我被关进来以后，她们就再也没有看我一眼，连嘲讽的眼神都没有。
于是我坐下，扮成一副知错的可怜样子，哀哀戚戚地缩在角落里，一脸难过悔恨的表情。
我催眠着自己，我做的不对，我怎么能在别人家乱跑呢，我怎么能惹婷婷生气呢......
只希望我看上去真诚一点。万一她们有人看过来，必须要让她看到我悔恨的样子，才会原谅我，放我出去。
可过了很久，玻璃门一点动静都没有。
我忍不住抬起眼，看了门外一眼。
她们还是玩得很高兴，只是规则好像变了——篮球没有了，凳子由摆成圆圈被改成了摆成一条直线。
婷婷领着头，张开双臂像鸟一样，昂首挺胸地一步步走上凳子，后面跟着芳芳，接着是莉莉，还有琪琪。兰兰坐在一旁看着，看不出表情，但好像只是累了休息一会儿。
琪琪走得歪歪的，但明显很高兴，可能她这样的傻，才能衬托出婷婷和芳芳的聪明高贵。
她们背对着我，在门外自成一个世界。
我有点难受，又有点后悔，感觉自己被这样无视和关着，像动物园里犯了错被饲养员抽鞭子的猴子。
我恨恨地盯着琪琪，她越高兴我越嫉妒和愤怒，仿佛是因为她，我的位置才被占了的。
兰兰大方，莉莉狗腿，琪琪傻气的衬托，仿佛只有别扭又沉默的我，最可有可无。
我唯一的优点可能就是学习成绩特别好，总是能考班里前三。可这一点用都没有。婷婷好像从不在意这个。
我记得，有一次我考了全班第一，我很高兴地把这件事分享给婷婷听，希望她用看兰兰那样发光的眼神看我。
可是她只是冷傲地撇了我一眼：“考第一又怎样。现在考第一又不代表以后考第一。”
原来她也会嫉妒。
于是我再也不敢在她面前提及我的考试成绩。
后来有一天我生日，正好碰上兰兰生日。兰兰给全班每人发了一个小蛋糕，我高兴坏了，觉得这是上天给我庆祝生日的礼物。
我也没好意思跟兰兰争风头，于是我只是打算悄悄地告诉婷婷和芳芳。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
灿烂的阳光里，楼梯的转角处，刚刚笑着和兰兰说完生日快乐的婷婷拉着芳芳的手，讽刺地看着我。
“你生日算什么？”
“你又不像人家那样发蛋糕。”
“谁要给你过生日。”
我愣愣地站在那里，看她留下一个冷漠的背影。
我还想着，下次要不我也发点东西？
我家没那么有钱，蛋糕可能不行，发点糖也是可以的吧。
我不生气。我凭什么生气。我什么好处都没给她们，她们嫌弃我不是很正常的吗？
可我的胸口怎么闷闷的呢。
好像是从这件事开始，我和兰兰在以婷婷为首的女生团里的地位就被确定了。
很多回忆一起向我压来，我忽然觉得很愤怒。
现在这算什么，我是客人，她们怎么能这样对我！
我心头压抑的不满终于爆发了。
可我不敢表现出来，我还等着她们把我放出去呢。
我想，她们什么时候会放我出去呢？至少，晚饭之前会的吧。
我决定，出去以后我就要骂她们一通，我要强硬一点。不过理亏的好像是我，是我进了她们的房间才被她们关起来的。
可是，罚也罚够了吧，怎么还没人放我出去呢......
我的愤怒和不满像个气球，随着天色渐渐黑下来慢慢地变瘪。
没人来，她们已经不记得我了。
罚也不可能罚那么久吧。是忘了还是只是惩罚的进行？我的心情忽明忽灭，忐忑不安。
我听到树里的蝉可怜地叫着。一长一短，一长一短，抖抖颤颤，抖抖颤颤，像做错了什么似的哀哀地叫着，叫着。
我听到了几户人家在炒菜，听到一阵摩托轰鸣着闯进小区然后熄火，听到楼下的铁门砰砰地开合，听到一阵椅子在地上划拉的刺耳声音——我偏过脸，看见芳芳家灯火通明的饭厅，一群人和乐融融的，拿筷子的拿筷子，拿碗的拿碗，盛菜的盛菜，聊天的聊天。
只有我与世隔绝。
我看向月亮，弯弯的白白的，光辉一点也不柔和，让我想起神话里的审判天使。
这么黑的夜，他在审判哪个罪人？
夜里的玻璃门很绿，就像我看到的鱼缸的玻璃一样。
让我想起那天，婷婷穿着校服，漂亮得像个小公主。小公主高高地站在所有女生面前，指点江山。
“我最好的朋友，是兰兰！”
我看见芳芳的笑僵在脸上。
“我第二好的朋友，是芳芳！”
小公主的眼神扫过来，芳芳立刻笑着上去给了小公主一个爱的抱抱。
“第三，是莉莉！”
莉莉高兴疯了。
我也开始期待。
跟着婷婷这么久了，我总该有一席之地。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总不会太靠后吧。
“第四，是班长！”
班长很满意。
“第五，是倩倩！”
隔壁班的倩倩，漂亮的小霸王。
还没等我开始失望，我就开始忐忑：第五没有，第六总该是我吧。
“第六，小小！”
小小欢天喜地。
“第七……”
“第八……”
“……”
我脑子嗡嗡响，已经听不太清楚了。我死死盯着那个骄傲的女生，排在我心里第一位的女生。我多少次对她言听计从，只是我做不到凑到她跟前像狗一样舔她。仅此而已。
为什么。
可多少次失望后，我还是牢牢地跟在她后面，听她对我说话。
我看着她像撒鱼饵一样宣布着排名，人人争先恐后，就像一群争食的鱼。
隐隐约约间我听到了我的名字，但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后了。
时间太久，我已经睡着了。梦里我又看见那个鱼缸。那真是好大一个鱼缸，里面的鱼游来游去，由这头游到那头，又由那头游到这头。
缸外的人走过来盯着它们看，往里面撒一把鱼饵，对鱼们争食的丑态露出一个讽刺的微笑。
不一会儿她就失了兴趣，又走了。
我看见缸外绿色的世界，我听不见她们在说什么，她们来了，我瞪她们，她们走了，我张开嘴，一串泡泡吐出来，感觉到窒息。
我到现在还不明白，为什么我那么在意缸外的世界，在意她们无声的嘴型，在意她们讽刺的做作的微笑。
忽然水缸爆了，就跟我想的一模一样，水流疯了一样往外涌，将我们都冲了出去，摔在地上。
我还是什么都听不见。
缸外的任何声音我都听不见。
除了爆裂那一瞬间的震耳欲聋是如此的令人快慰。
我醒过来，屋里的人已经睡了，玻璃门仍旧锁着。
眼前是一片寂静的阳台，清冷的月光撒在栏杆上面，折射着冷冷的幽光。
我想了想，起身走到阳台边上，往下面看去。下面是一片令人心惊的黑，像个无底的深渊，像野兽的血盆大口，引诱着缸里的鱼，跳出去，跳下去。
我想，下面这样黑，会不会连接着另外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我可以听见声音。
我不想再呆在缸里。
可我最终还是没有勇气。
夜晚有点冷，我的脑子里忽然出现了那个女孩。
她是我们学校的，我二年级，她三年级。我认识她，是因为某天傍晚，她从我们学校的三楼跳了下去。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