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3日中考结束,凯凯的初中生活也宣告结束了,接下来他度过了一个愉快而放松的下午。我担忧大好时光就这样荒废,决定荐几本书给他,我找来了胡适的《四十自述》,余秋雨的《文化苦旅》,李敬泽的《青鸟故事集》,冯友兰的《中国哲学简史》,尤瓦尔·赫拉利的《未来简史》几本,是都能读得进,又不枉翻阅之功的。往他橱里更换时,却发现里面更多的书已不适合现在的他,于是给他重新拣选。
其实这个书橱他已久不使用了,他从小就是一个不喜欢按大人规定行事的小孩,尤其初中以来,写作业有时窝在沙发里,有时坐在马桶上,也有时趴在枕头上写。这个书橱对他更像一个形式主义的存在。
上幼儿园之前,他跟着祖母在山区老家,休班的时候我辗转乘车回去看他。我们坐在院子的屋檐下,沐浴着温煦的阳光,他听我念小猫小狗的童话书。这些书,在遇到灵光闪耀的娃娃之眼后,衍生出新的灵动。
不满三岁,他回到我身边,进了幼儿园,周末母子二人在家,我把被子叠好高高摞起,我们挨肩依偎,一人捧一本书在膝头,各看各的。这种亲近的依偎,有一种软化的功能,可以让那个尖刻锐利的女人顷刻间(而且逐渐的)温厚起来。那是有他陪伴的记忆里最为甘美的时光。
但幸福没能无间断延续,进入小学始,有了成绩,有了作业,有了排比,也就有了监督与管理,自此亲近变为控制与抵抗的对垒——我那么害怕一个新的生命会重蹈自己的覆辙,作为一个母亲,我想从一开始就把一切不好的可能性一一屏蔽,而只留下明亮的、健康的、完整的。
写作业我让他一定坐到书桌前书写,他呆坐在那里,手里一直玩一块橡皮,一小时过去了,本子上还没写一个字,那块橡皮却变成了N个小块。有时他趴在书本上睡着了,口水都流出来,淌过了小腮帮。
我希望他按我引导避过所有“不正确”,恰恰相反,我根本找不到“正确”在哪里,除了那把我内心的被野兽控制的标尺。凯凯越来越瘦,个子排在教室第一排;常常咬笔盖,好多支笔管咬裂折断;经常啃指甲,把好几个指甲啃得光秃秃,露出红色的肉。他给我带来自身承重之外更大的焦虑。渐渐的作业完不成,课堂作业也不写,每天迟到,拖拖拉拉,老师有时电话找。
——我小时候什么样?只记得所有人都夸我聪慧,但我一直自卑,从不敢当着生人说话,也不敢当众踢毽子跳房子,我的生命能量几乎都用于了不间断地自我摆平……是因为长得丑所以性格别扭吗?总之世界危机四伏,恐惧遍野追杀,噩梦醒来大汗淋漓,那是我四面皆兵的青春,每一步向前都即将跌落悬崖,每一天求取生存都好像背水一战——活下去怎么这么难?我只想把这一切自己不愿遭遇的,拼己之力都为一个新鲜的生命摒除在外,我希望我的孩子在这个艰难重重的世界上,能自我而安心地顺渡一生。
于是事先公布对错,吃冰激凌是不好的,老看电视是不好的,玩游戏上瘾是不好的,不吃蔬菜光吃甜食是不好的……我圈出各种限制,于是一个天然成长和自我发育的小孩,在将近十年的时间里,都用来做了一件事,就是面对一个焦虑、紧张、没有安全感的母亲掌控无力后的歇斯底里——我比所有施害于我的人更坏地施害于他,这个我最愿意他阳光、顺利、自我成长的男孩,这个脱离于我的子宫独自存在的生命。
我似乎唯有牢牢地钳制他在某一范围内才能稍稍放心。我把我跟世界的紧张全都预设给了他,然后为他预演神经质的各种剧情。
几乎整个童年,他的大部分精力都用于了抵抗各种难以名之的压制。
于是某一年,也许是五年级,他床头对着的墙上出现了分距半米、大小不一、不易觉察的三个字:“不”“学”“习”。三个字各自独立,成为一种宣告,也成了他自创的铿锵的座右铭。
我英语不好,所以我每天早起一件事,就是打开复读机,让还在睡梦之中的他听闻一种陌生国家的语言飘荡在我们面积百米的家里。
直到某一天,我再也找不到任何一盘希望他听的磁带——全被他藏起来了。
年轻同事曾对我追溯童年往事,假期独自在家,父母出门后他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处翻找被藏匿的电视遥控器。在侦察与反侦察的实际演练中,他发现母亲的思维陈旧老套,而父亲的藏匿显然有创意得多……侦破难度明显升级。那时他眼睛已开始近视,家长只为保护他的视力。每个家长对孩子,都是一片赤胆忠心,所以也都振振有词。
这样的回忆当然汁水饱满趣味横生,而更多的案例却是触目惊心。
——就在前几天,凯凯爸从网上看到一则消息,一个母亲老是打她13岁的儿子,是亲妈。没人理解这种行为,一个没有成长为正常人的成年人,一旦做了家长只会制造新的灾难,我是其中之一。
但我良知未泯,就像很多个家长其实也都良知未泯一样。我在经历不止一个痛悔难当的漫漫长夜后,唯一求取的,就是将这种循环遏制,让自己和身边的孩子都能焕然一新。
我循着一些光亮的名字划过的足迹,一点一点循向那星星点点的绿洲:卢梭,A·S·尼尔,蒙台梭利,马卡连柯……直到遇见不断浴火又不断重生的弗洛姆——多么体贴的心灵探索和自我成长。
简单而安定的父母,不需要什么阅读和反省就可以做得很好,就像伯纳特《秘密花园》里那个迪肯的妈妈,她是玛丽的小保姆的母亲,最关键的“她明白孩子是怎么回事”,所以她养育的孩子,一个个健康开朗,招人喜爱。
而我们的错乱不过源于每个人跟自我进而跟世界的无法调和。
一位作家朋友,神交多年后我们首次会面,第一个话题就是孩子,因她五年级的儿子正打电话来想不去参加课外班而去踢足球,她反复跟他讲这为什么不应该。我讲自己的体验给她听,她说道理都明白,只是一接触现实就难以淡定,很快小升初了,如果进不了重点将来考大学会各种不利……
我以为年龄化解了一切,可她只比我小一岁,仍在焦灼。其实我怀疑自己也没有真正的康复,并不是对世界的明天果真不再绝望,而是无论发生什么我都认了,然后与最不好的假设相处安心。
孩子看点漫画书,天会塌下来吗?孩子拖拉,天会塌下来吗?孩子玩一天电脑游戏,天会塌下来吗?孩子不参加培训班,天会塌下来吗?孩子没有写作业,天会塌下来吗?……神经无法松弛的我不断假定出一个极端的可能,“天会塌下来”,然后排除这个可能,于是安稳。于是孩子的一切不理想都变得可以接纳,因为他本来就是亿万人中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男孩。当一个时代都被网络和智能手机占据,难道非要他脱离现有进入真空?
如果要更新,也应从他的内心自己开始愿意更新,而不是被我拖泥带水硬拽着前行。
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发生了看不见的化学变化,他真的往着那个光亮的方向去走。他觉得自己是被接受的,他的跟你撕掳不清的自我消耗得以放空,只留下完整的能量用于自我的发展和更新:玩,和学;来,和去。对朋友自己选择,对志趣听从天性,他感到他的生命属于自己了,他当然愿意往那个更好的方向去走,每个孩子并无不同。
当他的自我完整独立,一切都焕发出预料不及的动能——我多么愿意把亲历的变化推广天下,广聆视听。
我整理更新着他的书橱,那些一去不返的时光再次淌水而来,流沙样的时光在宇宙中不可重生,却隐藏在这书橱的角落。那时他上小班,他指着我家院门外一丛狗尾草,坚定地说这是麦子,因为他在姥爷家见到的麦子与这毫无二致;小学一年级,同桌的女孩感冒请假,他坐我自行车后座上要去给她送作业;寒暑假,他每天脖子上挂一串钥匙,一个人在小区里游来荡去,渡着自己不为人所知的童年……
那个脑门上灵光闪耀的娃娃现在去哪了呢?那个坚信圣诞的夜晚,会有一个老人驾着一辆鹿车飞过城市以及全世界每一个城市的夜空,为他送来新年礼物的男孩去哪了?
为验证圣诞老人的真假,他曾在冬夜的广场望着夜空不肯回家,回家后仍决定彻夜不睡来等候并目睹那个神奇时刻的降临。六年级他忽然迷上唐家三少的小说,与几个同学约定自己动手写玄幻,却停留在六千字上再无下文。七年级,我们被双双叫到办公室,原因是他表现不好被班主任谈话,态度更不好竟甩门而去……
刚升入初中的某个早晨,在去喊他起床的刹那,我发现了那张脸上的变化,它变得上宽下窄并被青春拉长,天真稚气不知所踪,娃娃气消失在了那些五官逐步散开后的皮肤上,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硬朗初现的少年面庞。他的身体也正迅速窜高,以一年十厘米的速度长成了一个1.75米的15岁少年。
前几天的晚上,他冒雨回家,我问他放在学校的伞呢?他答,看到一个女生没带伞,就给了她。我多么欣赏这种出自男生本性的风度。
考完试的下午,他跟几个同学约好,一起到一个西式快餐店聊天度过。中考后成绩发布前这段日子,无所事事又美好无比,自由,对未来的憧憬,友谊……这一切都多么值得祝福!
我打小样子难看,性格别扭,以及跟父亲的各种挂碍,导致直到今天,跟人的相处仍然笨拙而僵硬。而他个性良好,悠游自在……我目睹这一切向日葵一样舒枝散叶灿烂盛开,我不曾拥有的阳光正星星点点沐浴在他逐渐矫健起来的个性和身体上,这多么让人喜悦。
我知道有什么正在失去,但一定也还有什么,正在看不见的地方奇妙地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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