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的事件,有时哪怕是一个极小的动作,甚至是下意识的动作,也会对后来的人们产生重要影响,这种影响尤其在以细微处见功夫的宋词写作中体现得更为充分。就说扣舷吧, 扣舷在生活中是十分普通的常见的一个动作,就是用人的手、足或手持之物扣击船的边缘部分,并发出或悦耳或低沉的有节奏的响声。那么扣舷在词人理想中又是一个什么样的动作呢?在宋代,关于扣舷的叙写最早最著名的并不是在词作中出现的,它首先出现于苏轼的《赤壁赋》之中:“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沂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箫者,依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
苏东坡这首著名的赋对后来者的影响我们可从许多宋词中都可看到,其中有两首宋词基本上就是用词的形式改写了苏轼的赋:一首是曹冠的《哨遍》,作者自序说:“东坡采《归去来辞》作哨遍,音调高古。双溪居士括《赤壁赋》,被之声歌,聊写达观之怀,寓超然之兴云。”词这是这样写的:“壬戌孟秋,苏子夜游,赤壁舟轻漾。观水光,弥渺接遥天,月出于东山之上。与客同,清欢扣舷歌咏,开怀饮酒情欢畅。如羽化登仙,乘风独立,飘然遗世高尚。客吹箫,音韵远悠扬。怨慕舞潜蛟,动凄凉。自古英雄,孟德周郎,旧踪可想。噫!水与月兮,逝者如斯曷尝往?变化如一瞬,盈虚兮,莫消长。自不变而观,物我无尽,何须感物兴悲怅。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惟同风月清赏。念江山美景岂可量?吾与子,乐之共徜徉。听江渚,樵歌渔唱。 侣鱼虾,友麋鹿,举匏尊相劝,人生堪笑,蜉蝣一梦,且纵扁舟放浪。戏将坡赋度新声。试写高怀,自娱闲旷。”还有一首是无名氏所写的,《秋霁》,作者声明是括东坡《前赤壁》而作:“壬戌之秋,是苏子与客,泛舟赤壁。举酒属客,月明风细,水光与天相接。扣舷唱月,桂棹兰桨堪游逸。又有客,能吹洞箫,和声呜咽。追想孟德,困于周郎,到今空有,当时踪迹。算惟有,清风明月,取之无禁用不竭。客喜洗盏还再酌。既已同醉,相与枕籍舟中,始知东方,晃然既白。”
这两首以苏东坡之赋为原型所作的词中,作者都没有漏掉那个细小的然而是极为重要的动作:扣舷(而歌)!那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的静寂又壮丽的水天之际,一个才思敏捷的诗人用沧桑之手扣击着船舷,那清旷的节奏在迷茫之中和着歌声传达到更为悠远的地方。诗人为什么要扣舷而不是扣击其它呢?你或许可以这样回答:那只是十分偶然的吧;或者只是诗人因为便捷的原因,比如他刚好就坐在离船舷较近的地方;又或者是因为船舷部位的响声较之其它地方更为动听?如果仅仅因为如此,我想这就只是一个无意义的动作罢,它绝不会不断“偶然”出现在宋词的作品中:
李处全《水调歌头》(冒大风渡沙子):落日暝云合,客子意如何。定知今日,封六巽二弄干戈。四望际天空阔,一叶凌涛歌舞,壮志未消磨。为向吴儿道,听我扣舷歌。 我常欲,利剑戟,斩蛟龟。胡尘未扫,指挥壮士挽天河。谁料半生忧患,成就如今老态,白发逐年多。对此貌无恐,心亦畏风波。
吴潜《霜天晓角》:云收雾辟,万里天空碧。舟过蛾眉亭下,景似旧,人非昔。 年事如梭掷,世事如棋奕。抚掌扣舷一笑,今古恨,问谁得。
张炎《壶中天》(夜渡古黄河,与沈尧道、曾子敬同赋):扬舲万里,笑当年底事,中分南北。须信平生无梦到,却向而今游历。老柳官河,斜阳古道,风定波犹直。野人惊问,泛槎何处狂客。迎面落叶萧萧,水流沙共远,都无行迹。 衰草凄迷秋更绿,惟有闲鸥独立。 浪挟天浮,山邀云去,银浦横空碧。扣舷歌断,海蟾飞上孤白。
詹玉《桂枝香》(丙子送李倅东归)沈云别浦,又何苦扁舟,青衫尘上。客里相逢,洒洒舌端飞雨。只今便把如伊吕。是当年.渔翁樵父。少知音者,苍烟吾社,白鸥吾侣。是如此英雄辛苦。知从前,几个适齐去鲁。一剑西风,大海鱼龙掀舞。自来多被清谈误,把刘琨.埋没千古。扣舷一笑,夕阳西下,大江东去。
在宋词中,与扣舷相关的最著名的一首词应该算是张孝祥那首《念奴娇.过洞庭》了。如果要我选十首最动人的宋词出来,我想这首词是一定要选进去的。它精致、壮阔、纯粹、透明、不染纤尘,内含惊人之美: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 三万顷,著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肺肝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浪空阔。尽吸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按照美国学者帕里及洛德的套语理论,一个主题词语所出现的语境是相对类型化的,它成为诗人一种重要的记忆单元和写作手段。通过上面所罗列的扣舷之词,我们可以这样来描述扣舷的语境:
(1)在黄昏或夜晚;
(2)很多时候是在秋天的月光之下;
(3)在湖泊或江河之上;
(4)一个人或与几个人泛一叶扁舟;
(5)时有鸥鸟相随;
(6)触景生情:或感慨世事.或感叹际遇;
(7)扣击船舷;
(8)独啸(笑)或悲歌;
(9)渐入物我两忘之境,甚至忘记了时光的流逝。
现在我们要追问的是:宋代词人为什么要如此热衷于扣舷呢?如同我们前面所说的那样,它绝非只是一种偶然的对生活行为的记录。要解开这个谜底,我们还得从历史的事件那儿去寻找答案。因为就扣舷本身这个动作而言,并无特别之处,而它频繁出现于上述词作之中,它镶嵌并凸显于相关语境中所蕴含的旨意,不断向我们暗示着,必有源头。
带着这样的疑问,我们在三个历史人物及其所发生的事件中找到了可能的答案:第一个是曾子,就是孔子的学生曾参。杨乔《上谏》云:“臣闻之,曾子扣舷易水,鱼闻入渊,鸟惊参天。”(《全后汉文》卷六八)曾子扣舷时一定还伴随着放歌之声,否则仅仅是扣击船舷的声音是不会有如引强烈的震撼力的吧?这易水也就是燕国壮士荆轲绝别时的那条风萧萧兮的易水,它在中国文化中始终带有一种悲剧的苍凉色彩。在曾子扣舷时,鱼鸟成为重要的环境因素被牵涉进来了,这为宋词扣舷时的鸥鸟的进入埋下了伏笔。
第二个人物则是一个被称为渔父的高人。渔父是在《楚辞》中虚构出来的一个与屈原对话的一个著名的通达人生世事的隐者:
屈原曰:安能以浩浩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
渔父浣尔而笑,鼓枻而去。乃歌曰: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
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这里的鼓枻就是扣舷的意思,枻就是舷,也就是船旁板(见王逸《楚辞章句》),所以《全晋文》所载之《与庾安西笺》中就有这样的说法:不知漆园吏何得持竿而不得顾,渔父鼓枻而歌沧浪也。渔父的文化象征意义是多重的,它与高洁、超脱、纯粹、智慧及洗尽凡尘等风范相依托。渔父的形象即使到了宋代也仍然在生活中影响着人们,以至于还有人以渔父或渔翁自居。比如《宋史》中就记录了一个叫渔翁的隐者:松江渔翁者,不知其姓名。每棹小舟游长桥,往来波上,扣舷饮酒,酣歌自得。绍圣中,闽人潘裕自京师调官回,过吴江,遇而异焉。这个异于常人的松江渔翁实际上就是屈原时代的渔父的宋代版本,他也仍然保留了渔父的典型动作:扣舷酣歌。渔父的明代版本则在宋濂的《竹溪逸民传》中表达出来:那个叫陈洄的逸民,每当明月高照,水光潋滟之时,辄腰短箫乘小舫,荡漾空明中,箫已,扣舷歌曰:吹玉箫兮弄明月,明月照兮头成雪。明代的渔父也没有忘记扣舷而歌的动作。所以张孝祥过庭湖的三万顷玉鉴琼田时,他在扣舷独啸时,心中一定是存有渔父的影子的,甚至他会觉得自己就是那个看透世事的渔父呢!很显然,他在词中所说的“稳泛沧浪空阔”,那空阔的沧浪,并非仅仅是指的洞庭湖水,它已与渔父所歌唱的沧浪之水合而为一,成为一种让内心更为透明的神圣之水了。
扣舷的第三个人物是晋代的夏统。《晋书》有夏统的小传:夏统字仲卿,会稽永兴人。有一天,太尉贾充对夏统说:从前圣人善歌,尧亦歌,舜亦歌。你现在也善歌,能否为我们唱一曲具有吴越地方色彩的歌呢?夏统回答说:伍子胥谏吴王,言不纳用,见戮投海,国人痛其忠烈,为作《小海唱》。那我就给大家唱这一首吧!于是,夏统以足叩船,引声喉啭,清激慷慨,这一唱不得了:大风应至,云雨响集,叱咤欢呼,雷电昼冥,集气长啸,沙尘烟起。王公已下皆恐,止之乃已。这简直有点儿惊天地、泣鬼神的味道。贾充觉得夏统的气场太大,把自己都显得有点儿猥琐了。于是,贾充命建朱旗,举幡校,分羽骑为队,军伍肃然。须臾,鼓吹乱作,胡葭长鸣,车乘纷错,纵横驰道,又使妓女之徒服袿蜀,炫金翠,绕其船三匝。但是,这一切辉煌和绮丽,在夏统眼里一文不值,完全不为所动:统危坐如故,若无所闻。贾充等无可奈何,各散曰:此吴儿是木人石心也。《晋书》最后说:“统归会稽,竟不知所终。”这个善唱民谣的高人也得扣舷,但是,他不用手扣而是用足扣舷,辅以嘹亮歌声,气势极其壮观。夏统的扣舷行为在后世的大诗人韩愈和苏东坡的作品中都有提及,韩愈说:“脚敲两舷叫吴歌”;苏轼则说:“脚扣两舷歌小海”。其实这个行为有点怪异的夏统,看似超迈,实则内心充满了苦痛,因此他用歌声及扣舷之声来表达自己的清激慷慨之情,以致大风、云雨、雷电、沙尘也为之惊动。在张孝祥扣舷独啸之时,我想:以足扣舷的夏统的幻影也已叠映了进来!
李处全《水调歌头》云:为向吴儿道,听我扣舷歌。这里的吴儿可能就是实指的“木人石心”夏统了。但吴儿或吴歌与扣舷事件还有另外的一层联系,那就是关于《越人歌》的故事。刘向在《说苑》中记载说:楚王母弟鄂君子皙泛舟于新波之中,乘青翰之舟,张翠盖,会钟鼓之音毕,榜枻越人拥楫而歌,于是鄂君子揄修袂,行而拥之,举绣被而拂之。那个被具有同性恋倾向的鄂君子所拥爱的越人扣舷(榜枻拥楫)而歌的是:“今夕何夕兮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唐人王勃在《采莲赋》中所写的“扣舷击榜,吴俞越吟”,大概就是指的这个故事了。吴越自古以来以善歌吟著称,因此月夜扣舷而歌的人,极易想起吴越之歌。这吴越之歌有慷慨激昂的,如吴人夏统之歌;也有温馨浪漫的,如《越人歌》。不过在宋词中,我们听到的更多的则是如同夏统之歌一样的悲壮之音。张孝祥的《过洞庭》结语,在有的版本中写作“扣舷独笑”。我想还是“扣舷独啸”好,“啸”按照孙登和阮籍的说法是有如鸾凤之音,可以声振林木的。这种更为疏狂不羁的行为,我认为它和扣舷的优雅与豪迈是极其吻合的,它是另外一种心灵之歌,在表里俱澄澈的水光月色之中,扣舷独啸,更有一种悲怆之美。宋词中经常有这样的情景:词人在极端沮丧、伤感、悲愤甚至绝望之时,会以手扣击或拍打某种物体,比如船舷、栏杆、剑佩或案几等。所以辛弃疾会有“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的感慨。在这种时候,扣舷或拍栏成为词人缓解和抒发内心郁积之情的一种方式,而这种方式又与某种历史事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此它所产生的强烈震荡力是有其源由的。扣舷之声并非随意来风,它既回响着词人心中的波澜,同时也回响着历史的空谷之音。
现在我们可以来回答前面的问题了,宋代词人为什么会如此钟情扣舷?因为扣舷所具有的隐喻性和多义性是其它相关动作所没有的,扣舷表达了词人复杂的难以说清道白的情怀,在旷达的渔父或悲歌的曾子、夏统乃至隐晦的越人扣舷之际,月夜的悲歌中,词人已泛散成了多重的幻影。当一轮秋月朗照,泛舟于万顷水天之间,胸中块垒发为悲歌。词人的手扣击在灰色的船舷上,而思想之手则扣击在另外的地方,那儿的船舷更为空寂。
(2002年3月四川大学竹林村)
清汪自新:月夜泛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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