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歉意
开封府里四条河,宋高宗派员导洛通汴之前,只有金水河一条清水堪用。如今北城富贵人家仍是差仆厮自金水河取水,汴水却是半清半浊,多由南城商民取用。而若陈州酒楼、刘家酒楼这种正店,冲茶也好,酿酒也罢,亦采自金水河。
金水河自外城西北水门入城,经旧城西北隅而入,顺流直下过宫城水门而直通大内。旧城为此开得有水门,即是金水门。这是太祖时的旧称,已少有人提,今人多以天波门称之。无他,此隅正是杨太尉家宅,太宗时蒙赐“天波杨府”匾额,仿作悬在“清风无佞天波滴水楼”之上,原作则供在杨氏家庙孝严寺内,日夜祝祷,保佑杨家一门兴旺。
除却太宗御匾,孝严寺内还有两件御赐器物,一者是肃庙时亲题“世代忠良”的汉书一卷,一者是穆庙时御赐钢刀一副。三御器之外,杨府还传得有聚将钟等旧物,俱都供奉在寺内。十余代富贵荣华,自然全靠子孙孝顺,祖宗庇佑,更不用说还出过一位皇后【1】,这孝严寺的法力深厚自然被人深信不疑。且天波杨府并无勋贵劣行,声誉极佳,左近邻里常以比邻夸耀,闻者也多羡慕,因此金水门改称天波门并不稀奇。
于这等上佳福地,左右乡里说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也不算诓人。蟊贼游手,自然不敢来讨打,便是拐子骗子也很难得手。天波府正当金水门,往来取水的都是熟面孔,遇有生人往往比本地住户还警惕,左右打探,非要问个究竟,要知道是哪里又来了酒楼或者官绅。经年累月下来,也让一应江湖人十分疲惫,便是正经跑马卖解的也不肯来。一传十,十传百,江湖人入了开封府先去州桥讨生活,若是过得好便去土市子租个瓦子门面,甚或入了官绅法眼,去做人护院乃至私班,都是上好出路;做得差了便只好凭了京师见识去外郡吃饭,亦算一条退路。总之,天波门那里是不好去得。
平安祥和,于百姓自然极好。只是对蒋达来说,就十分寡淡。他与魏原分别不久,未及打问消息,就得了军中调令,被从宣德门军巡铺,一脚踹到了这太平福地,金水门军巡铺。那府衙派来的差役也与他明讲,这里是天波杨府做主,抽头分润一概没有,若是耐不住拿人好处,让杨府报了上去,轻则开革,重则蹲监。
“杨公爷铁面无私,两袖清风,你可得仔细了。”那衙役当时半是提点,半是调侃的说道。
“多谢哥哥指教。”
那日蒋达听了便用心记住,还给那衙役多点了一壶陈酿,只是看他着实不要这才作罢。他也知道天波杨府赫赫声名,虽有些怨气,但对杨府狗拿耗子断人财路,却是无力反抗。日子过得寡淡,蒋达也就懒惰下来,便只午时用饭后出去巡一圈就算,并不似宣德门那般辛劳。
这日他与两个逻卒用过茶饭,便拿了刀枪使了一番武艺,赢得一串喝彩,也算活动开筋骨。开春以来,他少有这般练功,铺了一身细汗,脸色红彤彤透着活力。蒋达接过毛巾一抹,随手掷了,他身上汗未消净,不好歇下,于是便唤两个逻卒与他去巡街。
与宣德门军巡铺不同,金水门军巡铺的辖区是个四方形,北面是天波杨府和孝严寺,南面就是七八处良宅,多半是士绅良善居所,听闻有一处也是勋贵之后,这两处家仆上百,自然不用蒋达去罗唣,草草走过便算。而西面又是旧城城墙,他们巡街多半只好去东面,那里有不少来取水的仆厮,还有延福宫的小道人,因此有个小市子,大概七八个摊子,卖些吃食用具。这是蒋达极喜欢瞧的,能让他觉得少些无聊,多些人气。除了小买卖人,有时还会遇到同行,那是延福宫西军巡铺的逻卒。两下里便以这小市子做界,见面便只点点头。
蒋达吩咐一个逻卒去买些吃食,他领着另一个随意转着,找了处日头足的地方,席地而坐,暖洋洋的晒着。
“蒋哥哥,蒋哥哥。”方才差去的逻卒有些兴奋的跑了回来。
“又听到什么好事了?”蒋达接过吃食,随口问道。
“有个人好似骗子,在讲烟物的事。我们不若去埋伏,拿他作个功劳。杨府那里若肯美言,哥哥定能高升。”
另一个听得耳热,也连忙道:“哥哥定能高升。”
蒋达却不耐烦,边吃边说道:“这太平福地,哪里有功劳可立?莫要讨了嫌被人记恨。”
他心知自己在府衙里得罪不少公人,就是立了十分功劳,报上去只怕也只有半分可讲,到时候恐怕就便宜了其余逻卒。
“这……”跟着附和的逻卒闻言也有些怕,只好看着来报信的。
“哥哥莫急。咱们先去听听,若真是个恶人,我等也未必拿的住,到时再做计较。若不是个恶人……总归能生发财计。”
“嗯。那就去看看。”蒋达心思一转,便就明白,随即起身往那油炸摊子而去。
除却猪油之外,宋高宗以来各种油料层出不穷,先是河东路推行套种农作,大豆与小麦进行套种成为北方农业的主要耕作方式,而南方的诸侯国也尝试种植大豆,虽然品质口感不如中原,但用来榨油却无甚分别,由此豆油逐渐增加,榨油之余渣则作成饲料,分给禁军马军。接着便是芝麻油,因其浓香四溢,又称香油。因为产量寡少,多在禁中与名门高第使用,寻常人家并不曾得用。中原自产之外,还有两类海外油料输入,一者是椰油,产自南海诸侯国,极是便宜,与香油恰好相反,多在寒门穷苦之家使用,诸侯国早年卖不掉时,只好用来给奴隶食用,因此也称贫油,富贵人家半点不肯沾上;一者是果油,皆产自外国,既有产自大理、天竺的棕果油,亦有产自西洲的青果油,皆可用来食用,比同时传入的麻油强上许多。
小市子上便有两处油炸摊子,一处专炸各类肉食,管你飞天遁地还是江海遨游,一遭送到油锅里,借着煤炉子生火,炸的里外通透,最得小道人们喜爱;一处专炸各类面点,菜丸子,豆丸子,醋丸子,糖丸子,一口下去非得香的掉舌头,最让那些取水仆厮追捧。
蒋达素来喜欢吃肉,只是近来一直吃素,此时嘴里便嚼着个醋丸子,一口下去满嘴酸的痛快,直想多多吃些。
那摊子并不大,周围便只坐了三四人。他是老公事,不用先前的逻卒提醒,便就盯上了东面那桌上两人。一个穿的锦袍玉带,年岁正少;一个穿的紫裘厚靴,亦是风华正茂。
这倒是两副体面打扮,蒋达心里略一合计,便觉得两人不像骗子,倒像是出来混玩的小员外。他不好总看过去,便去摊主那里挑些菜丸子买来掩饰。三人寻到近处坐下,便听那二人说起话来。
“汴京哪里都好,就是太冷了些。”仿佛紫裘厚靴仍挡不住冷意,那人又缩了缩脖子,“幸好有这糖丸子,保得腹中元气。实在暖和。”
“哥哥说笑了。二月时节本就暖和,只是京师不比江南,郊外方才挂绿。”
“我生在新陶,去岁来京才头次见到冰霜。今岁再来,本以为备下这件裘袄已经足够,不料还是不成。还是我那侄儿聪明,便只待在有暖炉的地方。”
“哈哈。这怨不得别人,我赠你随手乾坤【2】,你却嫌弃。”
“我等都是大丈夫,岂能去学小儿女行径。”
“是了,是了。”
两人又闲聊几句,便就告辞,并没有一语干涉烟物,蒋达倒谈不上失望,原本亦没做妄想。他私自揣测,料是有一个曹国留学生罢了,就算谈起烟物,也多半是道听途说。在两人走后,蒋达也与两个逻卒回返。
唐杰英与卢言轨离开油炸摊子,便登上停在河边的马车,往唐家宅院而去。欧阳慧入京不久,也在这右一厢的别院里购得一处,打算做个京籍商人。卢言轨与唐杰英作别,便就回返住处,遇到仆人问过,才知道卢广安一早便去了创新馆,此时还未回来。
待卢言轨一觉睡醒,才有仆人来报,说是卢广安已经回府,正在偏厅里会客。卢言轨点点头说道:“便教子宁稍候来见我。”
叔侄二人见面已是一个时辰之后。
“方才是何方才俊?”卢言轨随口问道。
“新科进士薛子良,莱州人。若无意外,依例要去河北办差。”卢广安心情不错,答得详细。
“那来寻你作甚?”卢言轨摇摇头,不待侄子回答,“今日寻你,是有事相询。”
“叔叔但问就是,侄儿一定知无不言。”
“今年烟物收成如何?”卢言轨问道。
“呃。还算不错,算是好年景。”卢广安有些奇怪,这个小叔叔向来只管花钱的。
“怎地我听说东南烟物缺的厉害?”卢言轨说道,“可是运得少了?”
“叔叔这般问,想来是有人求告过。”卢广安笑道,“可是唐家吗?”
“嗯。杰英与我说起,倒没有强求。只是他家自江宁来了亲戚求告,若是没个缘由不好回绝。”
“我当甚事。”卢广安自信的说道,“烟物运得不少,只是京中用的多,外路自然就少了。”
卢言轨点点头,没有说话。
“既是叔叔过问,唐家江宁那里我保他二百石无虞,仍是去年价钱。再多要便只好以时价结算,也只有二百石。”卢广安从容说着,总要哄好这个叔叔。
不料卢言轨全然未体会到他的好心,只是皱眉道:“烟物又涨价了?二百石是不是少了些?”
卢广安一口气差点憋死,只好强自镇定的说道:“叔叔有所不知,江宁去岁总共也就卖了三百石烟物,这二百石并不少了。烟价随行就市,原不用我等操心。如今京里烟物紧俏,唐家自会取舍。”
“也好。”卢言轨也觉得没必要细问,只将方才的条件记得熟了才嘱咐道,“生意重在长久,唐家也好,别家也罢。只是涨价并非良策。”
“叔叔说的是。”卢广安口是心非的说道,心里对这番嘱咐很不以为然。
卢言轨也只是随兴说说,并无计较,略谈两句就离开,找了仆从给唐杰英送信。
牛行街,创新馆。
李开来的一应傍友都被赶开,只留了两个心腹家人在东厢书房里交待。
“卢世子那里不肯通融,烟物时价眼看就要抬高。你只管将信早早送给老爷,一有回信,速速报来。”李开来对着一个心腹交待道。
“是。不知少东可还有嘱咐?”
李开来想了想说道:“嗯。若是老爷问起新法子,你别的不要讲,只说那法子的确好使,是俄亲见的。家里其他人若问,你须得糊弄住。”
“是。俄只说是要向徐礼侍赔礼的事。”
“嗯。速速去吧。”李开来将书信交给心腹,便就令他速去。
另一个心腹则有些敬畏的看着李开来,想赔罪又不敢贸然出声。
“行了。差事办坏,你虽有错,到底是那沈二精明。你去领了三下家法便算罚过。”
“谢少东开恩,谢少东开恩。”那心腹便说便准备起身退出去。
“等等。既然露了马脚,那蔡世佑便就开革了事。不要沾上干系,徐叔本那里也要赔礼,面上做得好些。”
“是,是。”
“去吧。寻到掌院,便让他请蒋中涵来见。”
“是。小的告辞。”那心腹这才慢慢退了出去,却不敢去劳烦掌院,而是脚底生风的寻到蒋从哲,盛情相邀之后,才去了掌院那里领家法。
蒋从哲见到李开来并不在书房,而是在弈棋室里。馆内文人雅士益多,琴棋书画总是免不了的消遣,这弈棋室便是专为好棋者所建,宽敞气派自不需提,而且幽静芬芳,最重要的是没有字纸、座钟,全然不知岁月哪般,时辰几何。便是棋谱亦不许带,打谱只好在自己客舍里消遣,这里乃专为对弈而设,连李开来亦不例外。
两人话不多讲,只是你来我往的落子,很快一二倾覆,三四纠缠,正落入中盘角力,却听得有仆役来报,新科进士薛明仁来见。
“中涵,暂且记下。如何?”
“有何不可?”蒋从哲并不在意,由着仆役封盘,便随李开来去见薛明仁。
两人送别薛明仁,已是暮鼓时分。莱州进士很是矜持,谢绝了李开来留饭,李开来心里不痛快,但面上功夫照旧做足。
两人便就在东厢小厅里用饭,酒菜齐整后,李开来便赶开了仆役。蒋从哲见此也放下筷子,从容等候李开来发话。
“中涵,方才子良所讲,你信得几分?”
“总有五分好信。”蒋从哲闻言笑道,“去河北想来无差,至于是不是厌次县,还要吏部如何打点。”
“我却听说外任官需回避本坐乡贯及产业千里,这厌次县到高密县尚不足五百里。”
“李少东,你可是不愿他去厌次?”蒋从哲径直问道。
“中涵多虑了。他去厌次也是为某照顾生意,怎个不愿。只是觉得那卢世子也要他去厌次,有些奇怪罢了。”
“哦。”蒋从哲闻言,端起夷茶喝了一口,“要是少东不愿,咱们尽可以坏事。”
“不必,不必。”
蒋从哲见李开来回的坚决,也就不坚持,而是解释道:“回避千里之法,乃是显庙时成例,初以九百里为限,后来吏部为求无过,索性加到了千里。这却是针对州县令官的旧法。若是薛子良去了厌次并不坐衙,那便有得通融,想来这也是卢世子的信心所在。不然吏部可不会为他坏规矩。”
“不坐衙?那就是做主簿了。”李开来点点头。
“不错。这厌次是中等县,国朝成例,中等县主簿与丞不并置,这厌次县便是有主簿的。”
“差强人意。既然卢世子已经布置停当,某就省些花销。今次请中涵来,实有别事相求。”
“少东尽管吩咐就是。”蒋从哲反倒沉稳起来。
“不知纪侯最近如何?”李开来客套一句。
“户部总不得清闲,好在舅父身康体健。”
“这就好,这就好。”李开来是奢遮性子,并不喜作伪,因此直说道:“前月与苏州沈二有些交道,不察伤了徐叔本体面。我想去徐礼侍那里赔罪,又不得引荐。仔细想来,只有纪侯能助我。”
“徐正元倒是舅父同乡。”蒋从哲闻言没有拒绝,但也不肯就此答应,“具体如何,还得回去问过舅父,少东若是着急,也可以另寻手段。”
“不碍得。左右这几日还等得,那徐叔本于江淮名声极大,我若做得轻率,只怕还惹人厌烦。”
“那好。我尽快问个明白。”蒋从哲也知道徐宗的名声,对李开来的谨慎十分理解。
“有劳。”李开来没说答谢的话,两人算得同船渡,戳破反倒见外。
“无妨。若是借此与徐礼侍相熟,亦是一桩美谈。”蒋从哲很知道自己的价值所在,只要他舅父得道,他多半饿不着,但自己无意科场,要想多多生发,只能借势铺路。不惟纪源,面前的李开来财雄势大,亦是他的臂助。
“那自然再好不过。”李开来闻言一笑,顺势为蒋从哲斟酒,相顾一饮而尽。
【1】即慈懿皇后杨宝清(西元1179-1236),宋宣宗生母,嘉和八年(西元1197)入东宫,穆宗继位后,升为嫔、妃,成恭皇后曹仪敏(西元1176-1207)去世后,被穆宗册为贵妃、皇后。
【2】随手乾坤,一种便携式被中香炉,专用来暖手。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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