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见的与看不见的

书名：《看得见的与看不见的》

作者：宫藤俊贤

故事：1.妈妈问女儿：你和他想怎样呢？

              女儿幸福地回答：怎样都好啊！

            2.昏暗的窄巷里，瘦削的男子听到响动，转身走入那响动发出的、不祥的深处。

书中的最后一句话：通向结果的路有那么多条，你偏偏选择了这一条。   

                      ——2018年5月21日  周一  雨

（一）

我第一次毫无挣扎地、清醒地醒来。如果此刻有人在看我，他会看到我上一秒眼珠还在激烈地转动，处在混沌的睡梦中，下一秒就睁开眼睛，目光清明，没有迟疑，像是从水里一下子冒出头来。

我探到桌子上摸索手机，反复几次睁眼闭眼的训练之后，终于看清了我要打开的淡蓝色、右下角有一个小小的微信图标的读书APP。既然我如此熟悉这本书，应该是近期读完的，”读完“，内有16本书，很容易就发现没有这本书。或者我加入书架、尚未读完？这次寻找花了我一些时间，找了两遍，还是没有。就像有人从书架上偷走了它一样，它应该在的，却遍寻不得。难道是放在了网易书架上？我又点开那个暗红色的APP，还是没有······

我真傻！我可以直接搜啊！在书城里搜，在百度里搜，按书名搜，按作者搜······全都没有？！

经过一大早一番坚持不懈的寻找之后，我终于不可置信：”现实“中居然没有这本书！

这怎么可能呢？我一定、一定读过这本书，那种熟悉、热爱的感觉如此真实而深刻，我还记得我读到最后一句话时内心的震动，那种如亲聆神谕般的震撼至今还激荡着我的心灵，让我心醉神迷，无法释怀。它是如此简单，就像所有民族最初的传说一样，情节简单，对话明了，却充满谜语。故事的每一步似乎都心不在焉，十分随意，可是每一步又简单粗暴地对应着一个强悍激烈的结果，要么是一个不可改变的结局，要么是一句不可更改的揭示性的话语，简单直白到不容置疑，因为简单直白，所以不容置疑。它是最简单的陈述句，它只陈述，不期待回答，不接受提问。只有为数不多的修饰语，它不是诗，不是源自灵感而是源自理智。它没有时态，却是过去，现在，未来。除了你，没有再多的人称，所以你无可推脱。它就是这么简单地击中了我，让我脑袋放在枕头上、让我对着镜子木木地刷牙，让我扶着门框换上鞋子、让我悠悠下楼推开楼门，让我走入那雾气迷蒙、氤氲潮湿的下雨的清晨，让我做所有事情的时候，都在想它，思索，回味，唯一没有的是怀疑。

这是一个类似于”可怜无数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的故事，故事的这头充满幸福、希望，故事的那头却发生了死亡、不幸。但是，又很不同。这个故事有一种诡异的宿命和吊诡气质，特别是那个男子，他处在一种一无所知的状态中：他不知道有人在幸福地回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巷子里，不知道那发出声响之处就是他生命终结之处，他在他一无所知中走向早已写定的结局。他处在他自己的当下，完全看不到他处在一种关系中——情感的关系：他正在被一个女子思念；因果的关系：他站在巷子里就会听到声音，他听到声音就会走过去，他走过去就会死掉；时间的关系：在女子的时间中，他还活着，在他自己的时间中，他已经死了——一旦我们在同一时刻看到所有地方所有结果，这个世界就会显示出它令人毛骨悚然的一面：通向结果的路有那么多条，你偏偏选择了这一条。说实话，在梦到这本书之前我真的明白什么是”全知“吗？

（二）

我撑伞走在一片静默的街道上。路过了昨天的那棵树，道路这侧依然停放着许多车，使得走在上沿的路变得拥挤——依然那么拥挤。我路过了盛开的黄色蔷薇花、路过烤鱼店、路过公交车站，到处是人和车，却没那么多声音。是因为下雨吗？是淅淅沥沥的雨声盖过了一切声音，还是大家都甘愿静静享受这样一个难得的雨晨？

对面的红灯亮得醒目，这侧行人远远近近地等着。左边的道路车辆川流不息，在薄薄的晨雾中小心翼翼地亮着车灯，控制车速。连车也没醒，车亮着灯，就像黑夜中擎灯前行的旅人。

这是一个没有太阳的早晨，阴雨，迷雾，熟睡的恋人，紧闭的窗帘，无言的行人，亮灯的车辆，多像全世界都还没醒，共做一个名为“现实”的梦。

”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我对自己说，”就让我在太阳出来之前，梦醒之前，完成这一切吧。“

”“嘀-嘀-嘀”，红灯转绿，我迈出脚，淹没在面庞模糊的男男女女的河流中，我是一片树叶，顺着水流流到了对岸。”就让我让它存在吧，这是命中注定的。“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试想，一个人梦到一本书，她从未听过、读过，然而她在梦中读了，听了，并且满怀激情地朗读了书中的最后一句，当她默念着这句话坚定地醒来死，她的心中只会有一个念头：我要找到它。如果找不到，就把梦里读到的写下来——最终还是找到了。它来到我梦中的那一刻，就蕴含了不久之后它的结局，它存在这个原因蕴含了它存在这个结果。“蕴含”这个词真是既模糊又准确。

通向结果的路有那么多条，你偏偏选择了这一条。如果结果一样，那么，选择任何一条都不意外。如果结果只有一个，所有的意外其实都是必然。

（三）

到底什么是存在呢？对于一本书来说，如果没有人看见过、读到过，怎么能叫存在呢？可以说，它既存在又不存在。而一本书，如果已经被读过，并且被深深喜欢着，即使是在梦中，它不也是存在的吗？已被读过、被爱过怎么能说不存在呢？

然而，更重要的问题恐怕是，一本书何以在它显现之前存在呢？它何以在来到我梦中、被我读到之前存在？它一定先自己存在，然后才能存在于我梦中。那么，在出现在我梦中之前，它在哪里呢？

或许，它存在于时间。我无法说出从哪一个时刻开始它存在，就像时间先于一切（当然，除了空间），它同时间一起先于一切：它先于出现在我梦中，先于我真正写出它，同时，它又似乎后于出现在我梦中，后于我真正写出它。它若不先存在，我无法写出它，它若不后存在，他其实不存在。具体的时间在它这里处处矛盾，或者说出现了”二律背反“，它只能存在于时间，而不落在任何一处。

它以自己这一种存在召唤另一种存在，无论哪一种，它存在。

当我写下这些的时候，正坐在图书馆二层的共享空间，一抬头，就能看到三楼一排排枣红色书架上整整齐齐地码着无数书，在我看不到的四楼、五楼、提存库，还有许许多多书。我不知道它们的样子，作者是谁，写些什么内容，有怎样的结束语。你知道吗？那一刻，在我心中，它们其实并不存在，还不如一堆灰烬，更不能与我的书相提并论，不能与那本来自于时间、存在于时间、超越于时间的书相提并论，那是一本命运之书。

它先是存在，然后显现。

《波斯文学故事集》中，美女西琳先爱上了画中的帕尔维茨，然后才见到了真正的帕尔维茨，这个故事先是被画进了细密画中，然后被奥尔罕·帕慕克写进了《我的名字叫红》；《三体》中罗辑先是爱上了自己想象中的恋人，才知道自己所要爱的是怎样一个人，才能真正爱到这样一个人；《一千零一夜》中，商人先是梦见了财富，然后在梦的指引下找到财富······它们先是存在，然后显现。

三天之后，景山讲课结束，我在站台等公交。下午五点，阳光正烈，我靠在广告牌上，背对马路躲避阳光，眼睛正对放学的孩子们。这时，一个小男孩进入我的视线——他没有背书包，只左手拿着一本书，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翻开的书，全不看路，边走边看，十分入迷。右手伸出一根指头挖鼻孔，边走边看，边看边挖，看得入迷，挖得也很入迷。突然，他拿出挖鼻孔的手指，伸进了嘴里！看到这一幕，我下意识地闭上眼睛，不忍直视。再睁开眼时，他正在啃那根指头，眼睛依然没有从书上挪开······我不由得兀自笑出声来，觉得他十分可爱。我想，我心里的书就像他手上的书一样真实，我一遍遍地读，就像他那样入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