扒开记忆深处的荆棘,欣然发现尚有一眼清澈的水塘,掩映在竹兰芳草中,静静地在岁月中流淌,歌唱......
不知是什么时候,自来水管走进了村里人家,人们再也不用为一瓢水而愁容满面。 正因为如此,那些竹扁担, 木水桶只能躲在墙角,默默回忆那些肩挑背抬的日子,那些清凉池水热情相拥的时光......
担和桶所怀念的,正是村中的一汪山泉水塘,水塘不大,一丈见方,塘里的水似乎从没干过。山泉由山雨而来,在树梢、枯草的迎接下浸入地下,经过土壤沙石的过滤,汇集于山间盆地底部的岩缝,汩汩而出。一年四季没有瀑布那般飞湍争喧豗,也不曾断流干涸,她有的仅是涓涓细流,泉音叮咚,像一首轻盈的歌,不带丁点儿杂质。靠山面田,放眼皆绿,野芳发,佳木秀。虽然没有去过小石潭,但它的清荣峻秀不会比小石潭黯淡;亦没有饮过酿泉,但它的清凉甘甜也一定可以汇成一坛清冽的佳酿。村中人味蕾灵敏,早就深知这汪水塘蕴藏的清甜,因而每天清晨村人都不辞辛劳地从山底向山腰挑水。
对于我的父辈们来说,清晨打满一缸水是每日劳作的必修课,可以没吃的,但不能没水喝。把水缸打满本是件枯燥的事,但挑水过程并不那么枯燥。挑水时间多在清晨,土膏微润,空气清新,一路有山雀子的啾鸣,晨曦的沐浴。若是在初夏还有黄莺婉转,更重要的是能与塘水亲近——桶底左右翻转,激起层层涟漪,惊醒了尚在休憩的“桡夫子(恩施方言,一种水虫,名叫水黾)”在圈圈波纹上跳跃。“桡夫子”与媳妇子近音,正好激起青年小伙子对伊人的思念,恰似水波在石壁上撞击的雪白浪花,荡涤出山里人对爱情的纯洁向往。听姨妈说,我老爹年轻时很矮,挑起水来俨然在地上拖拽,引得黄花大姑娘在山腰驻足,咯咯发笑。寒来暑往,日久生情,一根扁担,一池清水,成就了一段姻缘。当然那姑娘便是我妈了,如此说来,水的确是生命之“缘”。
去塘里挑水是件体力活,青壮年自然不在话下,可对于年事已高的孤寡老妪来说,吃水却是一件艰难的事,岁月的重压已使他们的骨架禁不起山路颠簸,水桶晃荡,所以只好用大大小小的塑料瓶提水。
水塘不远处有棵百年香樟,树下住着位寡居多年的老婆婆,婆婆是个驼背,提水时几乎贴在地上。母亲说,婆婆是个可怜人,街坊邻里的都应该多担待些,况且我还是奶娃儿的时候,没少受她的哄睡照顾,于是经常叮嘱我放学后不要四处野游,多帮婆婆提几趟水。刚开始我是不大情愿的,因为和小伙伴游山玩水实在是诱惑力太大,但是想到婆婆匍匐的背影和曾经的呵护,我还是决定去为她提水,只不过还吆喝上几个伙伴儿。
于是,一行四五个黄毛小子、丫头,提壶携瓶地漫游在回环曲折的小路上,叽叽喳喳,好似一群欢快的小麻雀,三三两两,一前一后,时而追赶,时而聚成一团,笑着,闹着,嗔怪着到了水塘。先到达的男孩子们总会“哐当”一下把水壶摔在地上,然后从旁边的草丛里扯上一片宽厚的茅草叶,小心翼翼地沿着塘边挪步到滴水口,把草叶儿顺着上游来水的方向,安插在弧形水槽的缺口处,然后半蹲着身子仰着面用嘴接水,好似跪乳的小羔羊,贪婪的喝完几大口之后,抹抹下巴上的水滴畅吐一声:“好凉快啊!还蛮甜嘞!”后面不紧不慢的伙伴们闻讯便撒腿儿冲向水塘,像猪崽儿似的抢着一饮为快 ,待到每个人都喝了个心满意足后,年长些的便催促着赶紧把水壶灌满啰!于是,水塘边现出一幅灵动的猴子捞月。我们趴在水塘边上,听瓶口咕咚咕咚……看着水泡一个劲儿地向上翻腾。不一会儿,所有的壶都已沉甸甸。我们便往回赶,稍微懂事的,提着大壶在前面赶路,而年幼一两岁的提着小瓶儿还一路拖沓,哭酸喊累,尽管催促不断,但还是经常拖到夕阳落山,天色昏暗,在晚霞的催赶下才回到婆婆家。
婆婆这人和蔼的很,丝毫不怪我们拖沓,我们一进门,婆婆便对我们夸赞不停,一边念叨我们有用,一边向昏暗的橱窗走去,不一会儿便捧着一大把果糖来。平常大人经常叮嘱孩子别轻易吃人东西,因为那样会欠下一些人情。可在婆婆那,我们却不这样。我们接过糖,美滋滋的吃着。见我们吃得如此欢乐,婆婆脸上漾出一圈密密的笑纹,跟塘里的水纹一样宁静慈祥...... 没几年,因家中变故,我随父亲在外客居了几年,再回村里时,婆婆的坟头已然草木葱笼……婆婆姓单,心也善,至今我仍铭记着她——“善”婆婆 。 婆婆的坟风水挺好,正朝向着那眼塘水,不知是冥中注定还是机缘巧合,或许,是她老人家的遗愿吧!
然而最近一次回村里,那眼方塘已掩盖于蓬草灌木之中,倏忽不见了。现在每每梦到家乡,总是逃不了那方水塘。曾几何时,它也是村人的生存依靠。它没有大海的波澜壮阔,但有日光下澈的空灵;它没有西湖亘古千年的人文底蕴,却汇聚了大自然最洁净本真的情怀,那是大山深处精华之所在。上善若水,水利万物。人们需要它时,它慷慨以赴;人们不需要它时,它便静静地归隐山林。
吃水不忘挖井人,我想,吃水,更不应忘了水本身。故乡的水,以她的大善滋润了一颗又一颗稚嫩心灵,并从中流淌出小善,向岁月更深处蔓延,滋长……
——二叔
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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