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 人 老 矣
上楼梯时我不经意的一撇,忽然看见了一双亮且大的丹凤眼,这眼睛我疑惑曾在哪里见过,仔细想想,一时又无从记起,我仿佛是贪心的渔夫向白茫茫一片的脑海中撒下了一张无边无际的大网,企图打捞出一些记忆的碎片,或者是勤勉的农夫在肥沃的黑土地上拿雪白的铁犁一道道地犁过,希望翻出来一些陈年旧事的片段,终于,苍天不负有心人,我恍然大悟似地记起,她原来是很久以前我家楼下的邻居,一个很漂亮的姐姐,比我要年长五六岁的样子,名字叫做邹云彩。那时她可是我们镇子上出了名的冷美人。个子高,皮肤白,特别是一张如秋天明净的天空中熠熠生辉的月亮般皎洁清澈的眼睛,不笑的时候是银白色的清晖,若是偶尔一笑,恐怕沉黑的夜都仿佛变成了白昼,女的受不了那动人心魄的眼神挨着墙根儿溜走了,男的仿佛一下子丢了魂,如痴如醉地呆在原地,挪不动脚步了。可很少有人见过她的笑。她仿佛从来都不笑。她在公交车上卖票。每天都背着一个绿色的帆布包,那是买车票的专配。磨得泛白的绿帆布包仿佛在她身上也变得好看许多。一双白色的旅游鞋总是纤尘不染,再加上一条奶白色的连衣裙,把她衬托得犹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这样的女孩子是多少男孩子的梦中情人哇,尽管都不敢承认,这也是无可辩驳的事实。再加上他父亲当时是镇上的副镇长,母亲也是贤淑有礼的大家闺秀,很多人说这邹云彩这品貌这家世一定会结识最富贵最有权势的公子哥,她的父母自然也是这样想,有几个相中她的平常人家的子弟托了人来做媒都被她父母以年龄尚小为由一一拒绝了。
云彩就这样形单影只地在镇子上出出进进,一大早去车站取票,晚上兴冲冲回家。照样不苟言笑。有些坏坏的男孩子站在巷子口天天等着她下班,看见她款款走来挤眉弄眼地吹着口哨,她粉色脸上顿时浮起两朵红晕,红到脖子,头一低,她疾步走过去了,后面是哄堂大笑,追着她跑,逃也逃不掉。她不敢看那些坏孩子的脸,也不想去招惹他们。她告诉了妈妈。从此妈妈就等在她回家必经的巷子口,一看见那一帮子吹口哨的男娃子,就追上去,一边嘴里骂着“小流氓,看不叫警察抓了去坐牢”,一边脱掉鞋子恶狠狠地掷过去,有一回差点打到闹最凶的一个男孩的后脑勺儿,他们一溜烟地跑,跑着跑着,眼看着妈妈追不上,就停住脚步,一边拍手,一边起哄道,哎吆,哎吆,打到我的脚后跟了。妈妈,妈妈。谁是你们妈妈,混叫着,呸,你们也配,不撒泡稀屎照照,王八犊子。妈妈本来不会骂人的,气昏了头,也就不顾体面地骂起来了。终究他们是怕了。从此太平了一段日子。
可最让妈妈不能理解的是,她的很乖的云彩怎么和同一楼层住着和她家门挨门的老邓家的二小子突然谈起了恋爱了。她内心是很看不上邓家二小子邓正跃的。打小这娃子就一肚子坏水,偷了她辛辛苦苦种的西红柿不说,还经常在楼道里拍皮球,砰砰砰,砸在他家防盗门门上又反弹到她家门上。一砸一个窝儿。有时候云彩妈正手忙脚乱地炒菜,锅都烧红了,直冒烟,听见撞门声,以为家里来了客人,慌里慌张地跑出去开门,不料一眼看见拍得满头大汗的邓正跃,气不打一处来,吼道,去去去,没家教的,到你家拍去。冒失鬼。也许她声音大了点,被邓正跃妈妈听了去,这也不是省油的灯,噼里啪啦地踢着拖鞋跑出来,拧着儿子的耳朵提溜进屋,一边还故作姿态地说,小孩子不懂事,你大人大量,跟他较什么劲。云彩妈也急了,高高扬起手中油乎乎的铲子说,这什么话,自己娃子不管教还有道理了,这不添乱吗?还没有让你们赔门,你们倒是猪八戒倒打一耙子。谁猪八戒,你才是猪八戒。你,你,你。两个女人就在楼道里打起来了。不知是谁先住的手,或者是各家老公出来调停了,各自咚地撞上了门,自此见面就各摆出一副臭脸,眼珠子瞪得跟铜铃似的。
这回云彩又跟对门好上了,这不是存心给妈妈过不去。妈妈逼问云彩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又是怎么好上的? 有没有人在后面牵线搭桥。
这云彩也是死不开腔。妈妈继续絮叨,你说那邓正跃有什么好的。小时候皮的成天恨不得上房揭瓦,上学也不好好上,今天烫个麻雀窝儿,明天穿个花大裤衩子满大街走不下,要不整个什么下面细上面阔大的裤子,一走路风满满地鼓起来,裤裆里面好像藏着庞然大物,乘风破浪呀,白色的衬衣不好好扣扣子,敞着怀儿,一直到第三颗扣子,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他还以为很有男子汉气概。小时候还和几个坏男孩在巷口堵你,都忘记了?吃错药了不是?再说现在听说没考上高中,上了技校,在什么米面加工厂上班,有什么出息?你爸也说反对你找这邓正跃。你再瞅瞅他那妈简直是个泼妇,脏话滥话一箩筐,你又是闷不吭儿,将来过了门,不就凭她欺负了去,又住这门挨门,你妈能装聋作哑,当甩手掌柜吗?他那爸也是个撅把头儿,认准的事情十条牛都拉不回来。谁跟他搭班也是活倒霉。与爸曾经一起共过事,那火爆脾气,趾高气扬,任谁都要让他三分。只要你不听话,一意孤行,你爸说了就断绝父女关系。妈妈咬牙切齿地说。
云彩自然是听不进去。她觉得那邓正跃就是好,如今长大了,个子挺拔,长方脸,浓密的络腮胡子,直鼻梁,一双桀骜不驯的眼睛老是不耐烦的样子,她喜欢这种男子。再说,再说,想到这里,她忍不住两手捂住发烫的脸颊,那是一星期前的一个中午,轮她值班,太阳火辣辣地炙烤着铁皮车厢,还有半小时发车,车上一个乘客都没有。她挎着包坐在靠近车门的前排座位上打盹儿。司机跑到哪个荫凉处抽烟去了。又热又困。她仰面靠在后排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突然她感觉有一股异样的气息接近了她,甚至在她汗津津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她立刻触电一般张开睡衣惺忪的眼睛,首先抢入眼帘的是一个长了胡子的年轻的脸。她又羞又恼,举起拳头雨点般砸在对方的胸脯上。“别介,不认识我了,我可是思慕你很多年了,等你长大呢。”对方油腔滑调地说。“我又不认识你,你这流氓,对,流氓。”云彩恨恨地说。
“你自然是贵人多忘事了。美人。据说哥们评价过,你可是又香又刺的镇花。别动气,你再倒回去想想,你五年级是谁天天把你堵在巷子口,连家都回不了。还有许多难以启齿的事,我不说,你一辈子都不知道。你家那黑底白胸脯的猫怎么会无缘无故地不见了,你家阳台上是谁丢的气球,等等,这都我的恶作剧。记起来了吧,我就是坐不更名行不改姓的邓-正-跃”。那青年一把潇洒地掠过额前一缕头发,嘻嘻笑着坐在她身后的座位上。
车准点出发了。人不多,稀稀落落的。他一路嘴都没有停顿过,一会儿气得她粉面涨红,一会儿逗得她格格笑得花枝乱颤,一会儿她故作镇静地端坐着,决不回头看他一眼。到了站,他跟在她屁股后面继续饶舌,都没有走开的意思,四十分钟后,云彩的车要开回小镇,他又买票一块回来,最后又等云彩交了票费,一同回家。一前一后地走。云彩狠狠地咬着嘴唇儿,头也不回地走,后面的邓正跃嬉皮笑脸地踢着人字拖嬉皮笑脸地追。眼看着快到家了,他们才分手。
从此这邓正跃一有时间就跑去坐坐公交车。每次去都变着法儿的讨云彩欢心。银制的项链,玉做的手镯,什么活的小白兔,什么精致的同心结。当时云彩是高兴一阵子,可下班挨近家门时都恨不得立刻扔了,因为妈妈看见了就坏了,她一定会追问,打破砂锅问到底,一定会露出破绽的。没有哪个女孩子经得住一个外表桀骜不驯的男孩的献殷勤的,没有哪个女孩子骨子里没有一个骑士梦的,这梦里的人就长成邓正跃的样子。云彩慢慢地心活泛了,如果哪一天没有看见邓正跃屁颠屁颠地跟着,就失魂落魄起来。
等到妈妈发现她和邓家二小子私底下来往时,他们俩已经浓情蜜意好得恨不得一天到晚黏在一起了。妈妈的话她自然都当耳旁风了。妈妈气得七窍生烟,搬出爸爸当救兵,以为他一出场,女儿就会缴械投降了。谁知这拧女子已经暗自发誓非邓正跃不嫁。
这天这云彩妈在楼道里和邓母不期而遇。云彩妈板着脸准备从左面闪身下楼,偏偏这邓母以为对方不会让她,应该从右侧避她,所以她讪着脸也从左侧走。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这两个准亲家谁都不肯先低声下气先开口搭腔,可这回却不偏不倚地撞了个满怀。云彩妈气得叫到,多大个人了,长眼看看噻。邓母也没好气地说,我都让你先走了,你又让我。看来我们都不走得了。云彩妈满脸通红地说,谁稀罕你让,大路朝天,各走一边。邓母说叫嚣,好心当作驴肝肺,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云彩妈说,不理你,蛮不讲理。扭扭身走了。邓母恨得牙根直痒痒说,要不是看我家二小子追你家闺女,我让你,呸,做梦。
两家就这样拗着,一直到云彩肚子大得终于遮不住了,把个云彩妈气得差点晕过去,大骂女儿,什么破鞋,什么伤风败俗,什么难听骂什么,让云彩跪在客厅里不允许她吃饭睡觉。云彩流着泪始终不认错。她妈急了,蹦上去扇她耳刮子,左一下,右一下,这云彩脸憋的通红,终于大哭着说,妈,饶了我吧。身子一软歪倒在地板上,人事不省。下面裤子湿了一大片。
终于两家握手言和了,不久,云彩如愿以偿地和邓正跃结了婚,一个月后生了个如红孩儿般大胖小子。两亲家母都争着抢着抱这肉疙瘩儿,以前那些恩怨那些梁子早都抛在脑后了。邓正跃还是吊儿郎当地来来去去,加工厂的活儿也辞了,他指望副镇长的老丈人给他寻一个好工作,铁饭碗。半年后他被安排到城市建设规划所做临时工。嘴里不说,心里老大不乐意,临时工定个屁用,工资低的可怜,如何养媳妇养孩子。渐渐他待云彩也不同往日了。云彩一心带大孩子,并不在意。
好容易凑到一个礼拜日,邓正跃带着云彩和半岁大的宝宝和自己姐姐姐夫外甥一块开车出去到野外郊游。当时正是春暖花开万物复苏的好时候。坐在前排的云彩脸上露出了难得一见的微笑,逗弄着怀里的宝宝,这粉嘟嘟的小脸,这藕般的手臂,爱不释手。小外甥也在后面欢乐地喊着,举着手臂在车窗外来回挥动。不久,她的宝宝也会说话,会喊爸爸妈妈,会和哥哥一样表达自己内心的快乐,挥手或者喊叫。想着想着,她的眉梢都抑制不住地抖动,抖动那藏不住的欢乐。
迎面来了一辆黑色的雪铁龙,她的老公急着避闪,一切都来不及了。车子直直地撞了上去。云彩怀里的宝宝像一块手帕般飞出窗外。云彩大叫一声昏了过去。醒来时她人已在医院。她挣扎着要起身找她可爱的宝宝。被护士死死地按在床上动弹不得。而且她右腿,她的右腿打着厚厚的石膏被悬吊在床尾,她骨折了。从妈妈含泪不语的神情,她读懂了后面的惨剧。慢慢地妈妈告诉她 ,宝宝,宝宝没有了。她还年轻,有的是机会,孩子会有的,一模一样的孩子。邓正跃幸运,毫发无损。他的外甥也骨折了,右侧胳臂,正是他伸出窗外挥动的那一只。其余的人都还好,车子报废了。
也不知是她下床早了,还是怎的,右侧大腿上了钢钉固定,后来却长成了细瘦成棍子的伶仃模样。再后来听说她和邓正跃也没了感情离了婚,她和妈妈一家搬出来住了。以后都不知所踪了。
今天我又遇见她,曾经貌美如花的她也老了。眼梢儿尽是细褶子。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被刻意染成了酒红色,对着窗外橘红的太阳,透着说不尽的凄凉和萧瑟。戴着蓝色的口罩,我无从知道她脸上整体的轮廓,可从她臃肿的身体,肥满的脸庞,眼角流露出来的万般愁绪,知道她一直过得不如意。她已经是一个残花败柳般的中年落魄女子。她后来又结婚了吗?身旁可有一个嘘寒问暖的恋人,她又生出来一个和夭折的宝宝一模一样的宝贝没有。曾经的绝世容颜没有给她带来绝世的幸福,她后悔了没有?她后不后悔认识了那个桀骜不驯的邓正跃,她对门的男子,她后不后悔不听妈妈的话,一心嫁给对门的邻居?一切都不得而知了。反正美人老矣,她都不在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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