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天琼回到家里,先去昆小念的房间看了看,灯亮着,她想敲门,又放下了手,转身在客厅打开了电脑,工作还是要做的,如果昆小念找她谈话,她也正好可以等着。只是那天晚上,两个人的灯都安静地亮到很晚。爬升到半空中的月亮,把温柔的光洒向了两个女人。两个女人,一个在卧室一遍一遍地翻那些旧资料,一个女人在电脑前久久发呆……
春节前,除夕那天刘天琼带着昆小念回了原市。
她们回来的消息谁都没有告诉,刘天琼不想见别人,也不想让一堆人围着昆小念说一些怜悯和伤心的话,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不能把那些伤疤一次次扒开来看。
昆小念感觉像过了一个世纪,自从下了飞机踏上原市土地的时候,她一直有一种恍惚感,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这是她生长了二十几年的地方?为什么也只是几个月而已,她就成了这个城市的客人。
回到昆强父母家的时候,两个老人穿戴整齐,已经早早坐在沙发上等着了。昆小念抱着爷爷奶奶,三个人哭地气不成声。刘天琼在一旁抹着眼泪,拉着保姆去了厨房。保姆是个四十来岁的女人,健壮敦厚,刘天琼和她拉起家常,问问两个老人的近况。保姆小声地说:“最近是比以前精神些了,吃饭也好些,天气特别好的时候,我就和我老头子把他们抱到轮椅上,出去外面晒晒太阳。唉,人老了又没了孩子,活着没了念想,是过一天算一天了吧。”刘天琼边探头看外面的情形,边说:“不是还有小念吗?你看,老太太乐了呢。”保姆探出头去,看见老太太摸着昆小念的手,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了颤颤微微的笑容。
等刘天琼和保姆收拾好饭菜的时候,外面的鞭炮声早已响成了一片。刘天琼想留保姆一起吃饭,保姆说:“大姐,你们一家人吃,我也回去和家里人过个团圆年。”刘天琼不再挽留,保姆走后,四个人坐在桌子前,刘天琼拿了几样菜和饺子起身放到了昆强、芳玲和昆小希的相片前:“过年了,大家都好,你们安心吧。”
四个人的年夜饭吃得还算有点节日气氛,昆小念时不时地逗逗爷爷奶奶,老房子里传出了久违的笑声。
吃完饭,昆小念忙着去洗碗,刘天琼则帮两个老人洗漱,铺床,安顿他们睡下。收拾停当,昆小念和刘天琼都有些累了,各自回屋休息。刘天琼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无法入睡,外面的鞭炮声不绝于耳,时不时的有烟花升空,在卧室窗口上的天空“膨”地一声绽放出绚烂的烟花,照亮了夜空,然后又慢慢坠落。又是一年哦,刘天琼在心里感慨。今年她却是睡在曾经是她的家的她的床上。她想起昆强,他还是年轻时的模样,和她一起靠在床头看书,一起聊天,激情的时候他抱着她,亲吻着她,还一次次把她送到高潮的顶点,对,就是在这张床上。可是她眼前又浮现出最后见昆强的样子,刘天琼痛苦地摇了摇头,不想再回忆那段往事。她还爱他吗?不,刘天琼心里坚决地否定,她只是躺在同一张床上触景生情而已,时间似乎已经抚平了一切,她已经不爱他,也不恨他。
春节里的五天时间,昆小念和刘天琼哪里都没有去,只是陪着两个老人聊天,吃饭,看电视。正月初六,刘天琼准备带昆小念离开了。临行前,老太太握着刘天琼的手,眼里含着泪,刚开口说了句“对不起”,刘天琼马上用眼神制止,摇了摇头,用力地抱了抱她。老太太拿出一张银行卡,交给刘天琼说:“昆强他们的房子已经卖掉了,这是卖掉的房子钱,我和他爸老了,也用不着,你拿给小念吧,她以后就交给你了,替我们和昆强把她照顾好,拜托了!”说完两个老人给刘天琼深深地鞠了一躬,刘天琼赶忙扶起,心里五味杂陈,不是个滋味。
出了门,昆小念看了看表,对刘天琼说:“阿姨,你先去飞机场等我,我出去转一转,随后和你会合,好吗?”刘天琼点点头,叮嘱她不要误了时间,留下昆小念自己先去往飞机场。
待刘天琼走后,昆小念独自去了家里原来住的那栋楼,北风呼啸着,吹到脸上刀割一般。昆小念把身上的白色羽绒服裹紧,用长长的围巾围住了脸。昆小念站在楼下,久久地望着楼上的某个阳台,那曾是她温暖的家,她的心里疼到窒息,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不远处就是中学,校园里静悄悄的,新年里到处是红彤彤一片,到处是放小炮的小朋友,走门串户的大人,大家都身上穿着喜庆的过年新衣裳,脸上洋溢着幸福,碰到熟人,互相不约而同地道着“过年好”。假期还未结束,人们还沉浸在新年的气氛中。昆小念一路走着,猛一抬头,发现自己走到了崔灿家的门口。她呆立在风中,良久,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一个小孩子奔跑着撞到了她的身上,后面一个男人和女人提着一大堆东西跟在后面,男人大声叫道:“慢点跑,跟阿姨说对不起。”昆小念忙扶起小男孩,转身快步离开了。北方的冬天萧瑟而清冷,风还在肆虐着,甩起地上的尘埃,淹没了昆小念单薄的背影。
刘天琼在飞机场坐卧不安,拿着手机,几次想拨打出去,又退了出来。她真怕会有什么变故,直到看到昆小念大步向她跑来,她的一颗悬着的心才算放下。两个女人过了安检,上了飞机,飞机在跑道上慢慢滑行,越跑越快,突然一抬头,冲向了碧蓝的天空。
三月份的时候,右城已经一派春天的小气象,该绿的绿,该红的红,红的拖着粉的,粉的伺候着黄的,热热闹闹地全部出来了。
新学期开始,昆小念和刘天琼提出,她准备去旁听几位老师的课,说完拿出长长的一个听课名单:弹性力学与有限元分析、微分流型、机器人学、试验设计与分析等等。刘天琼看了一下,点头应允。她带着昆小念先去拜访了几位授课的老先生,说明来意后,老先生都表示欢迎,哪个老师会拒绝一个渴望知识的年轻人呢。
刘天琼没有想到昆小念会这么快地投入到学习当中,用昆小念的话说,她要尽快好起来,把丢掉的东西重新捡回来。昆小念的学习劲头很足,每天背着大大的书包在学校里穿梭,有几次,刘天琼碰到几位老先生,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夸赞,昆小念的悟性非常之高,另他们惊叹。
刘天琼很是开心,与昆小念相处了这么久,她和昆小念有了深厚的感情,像姐妹,也像母女。她的生活不再像从前一样单调。
只是有时候,刘天琼发现,昆小念会情绪异常低落,把自己在屋子里关一天,第二天又莫名其妙地好了。
那天,昆小念意外地发烧生病了,刘天琼回家后,忙着烧水做饭,给昆小念吃了药以后,她的烧慢慢退了,刘天琼帮她把被子盖好,准备退出房间的时候,昆小念拉住了她的衣袖,说:“阿姨,今天陪我睡,好吗?”刘天琼看着脸烧得红红的昆小念,心生爱怜,取了自己的被子过来,陪昆小念睡下。
刘天琼睡不踏实,半夜的时候,听到昆小念咿咿呀呀地在梦里哼哼,她赶忙开了灯,摸了摸,额头又烧了起来。昆小念像是在梦魇,眉头收紧,脸上的表情很是痛苦。刘天琼拍拍她的脸,叫道:“小念,小念…..”昆小念猛得醒了过来,看着刘天琼,眼里满是惊恐与疑惑。刘天琼说要送小念去医院,小念执意不肯,刘天琼只好又喂她吃了退烧药,喝了一杯水,让昆小念重新躺下。昆小念悠悠地看着刘天琼,问道:“阿姨,这么多年,你一个人,你恨过我爸爸吗?”刘天琼摇摇头:“孩子,很多事情没有对与错,命运的安排如此,坦然接受就好了,你爸爸是为了你们。”
昆小念吃药以后又迷糊着睡着了。刘天琼坐在床上,摸摸小念的头,又摸摸她的脸,对昆小念生出母性的关爱。如果自己的孩子能够长大,也差不多这么大了,刘天琼心里想到。那年,昆强和她的最后疯狂一夜,她醒来时,昆强已经走了。万念俱灰的刘天琼决定离开那个城市。一个月后,刘天琼却发现自己怀孕了。天意弄人,很多事情,你久盼不得,得到的时候却已经是另一番滋味。一边是昆强新婚新得的两个孩子,一边是自己还在腹中已失了父亲的新生命。刘天琼知道,如若自己找昆强,会把他逼到左右为难的绝境,三个孩子的命运将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既然爱情已经破碎,何必再继续纠缠。刘天琼狠心打掉了孩子,发誓以后与昆强一家人老死不相往来,可是现在她身边躺着的是昆强的孩子。
她想起昆强临终前,用最后的一点神智和力气在她耳边低声肯求:知音者诚希,念子不能别。帮我,救救她们。
这样想着,刘天琼止不住落下泪来。电视剧里的女主人公爱情受创以后,一怒之下华丽转身,变成功成名就的女强人。而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女人,也不过是在离婚以后谋得了一个还算体面的人生,一个女人有多难,也不是文字可以描述的清。
刘天琼低头看看昆小念,昆小念发出低低的鼾声。命运用残酷的方式剥夺了她做母亲的权利,又用更残酷的方式把一个孩子送到了她的身边,这也许是昆强弥补她的方式吧。
时间,不分昼夜的流逝,人也在不停的变化着。两年时间,转眼就到了。九月份的时候,昆小念收拾好行装,准备去读博士去了。刘天琼开车将昆小念送到机场,挥手与她告别,然后一个人开着车返回了家,车里开着音乐,刘天琼竟有些失落,两年的相伴相守,昆小念就像她的女儿,带给她从未有过的温暖感觉。可是她知道,昆小念的人生要真正展开了,那是一个更精彩,也更艰难的世界。
昆小念一个人拖着大大的行李箱,穿行在人来人往的机场大厅内,大厅的广播中不时地播报着飞行动态。昆小念内心涌动着一种悲壮的情绪,她使劲地踩着高跟鞋,长长的裙子风一样飞起,她的头发有节奏地在身后一起一落,她像是在T台,卯足了精气神,等着台下观众的喝彩。她的左手上戴着一枚蝴蝶戒指,那个已经有了裂纹的小蝴蝶仿佛展着翅膀要一飞冲天。昆小念走着,心里在呐喊,我是昆小念,我是昆小念,我是昆小念。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没有人看见,一个年轻的女人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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