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冬月之恋
我第一眼见到他时,是在那条洒满浓荫的水泥小道上。
松柏绿得发亮,夹竹桃展露出欢颜,袅袅娜娜的枝条在风中舞动,薄的露珠在粉红的花蕊上滚落。他穿着一袭黑的西服,大脑门,国字脸,头发微秃,眼里闪着灼人的光芒。他的肩上背着一个有着修长且略宽带子的黑色公文包。它很适宜地垂在他的髋部,晃荡着,衬出他略显矬胖的身材。那时他人到中年,有些肚腩,显示出发福的迹象。
他在后勤办公室里工作,先后干过销售、供应和清资的工作。虽则在一个单位,我们的接触十分有限,我的一位同事——他的一个本族的兄弟告诉我说:他是一个很爱面子的人,最讨厌人家看不起他来。这个忠告让我在与他接触时多了一份警惕,唯恐哪里说错了话,做错了事,不小心得罪了他去。我的这种担忧看起来又是多余的,其实事情完全可以反过来看,他西装革履的派头和多年混迹上流社会的阅历倒令他有一种从容不迫的优势,至少他是不必担心我这个满身油污的蓝领心怀什么鄙薄之心的了。
他说话的时候,一脸笑意,浅笑宴宴,双腮撑起,眼睛瞪得很大;高兴之时,他一手捂了嘴,弯腰,另一只手作捧腹状,率性而为,决不刻意去压抑自己的情绪。在这种场合,朋友的情绪也为之点燃,于是大家一起欢欣鼓舞了。
他很健谈,天南海北地侃,时时又嗟叹世事变迁太快。他的生活似乎也处在一种不安定的变动中。这使他惶然感到一层生活的压力,对现实的际遇便生出几分茫然与不平,叹息自己事业鲜有精进,葸步不前;而放眼身边从前一度寒酸的朋友一个个渐次变得阔绰起来,把自己甩下了几条街,这常使他感到焦躁和无奈,多年积攒的优越自信的堡垒在岁月的侵蚀中一天天坍塌了下去,理想慢慢褪化成对那一杯一羹柴米油盐索获的倔强的守望,仿佛一个饥饿的人对久违食物的真切的渴盼。
有一次,他邀我到他家帮忙维修一下厨房里的一个水泵。这是一间位于城中心六楼的房子,虽然装修多已陈旧,但还是依稀能看出当年极具匠心的风貌。房子里各种家俱一应俱全,可我还是很快嗅出家中缺少女主人的那份单调,少了一份温馨和灵性。
他和一个上高中的孩子住在家里,他的妻子依然住在乡下,似乎仍在老家侍弄着几亩庄稼。是什么原因妻子没有搬过来哩,他没有说我也没问。他很客气,给我分烟,又发牢骚说家里的电线当年没有装好,有几处开关都坏掉了。他说出一个我也很熟悉的师傅的名字来,说那人后来没时间过来,只是打发了徒弟来应付差事,终于酿出了今天这番局面。他一边摇着头,说什么愈是熟人愈是轻信不得。
在他的帮助下,我们很快将事情解决。在这个过程中,他热心而有耐心,显出细致谨慎的一面。接下来他和我聊起单位里的一些情况,大约是他多年浸淫经营的原因,他的分析让我耳目一新,深感他看问题切中肯綮,见地独到。他现在注册了一家私营公司,事业刚有起步却因资金运转不灵而被迫转让经营,个中艰辛,自不待言。他诉说着外行管理内行的苦恼,一方面努力地做事,一方面又竭力维护自己作为股东之一的尊严。
他说,兄弟啊混口饭吃真的不容易!你不要老想着上班,要想法做点生意才行。我点头表示赞成。接着他又谈起从前单位里许多开心的往事,娓娓而谈。灯光照亮他沧桑而智慧的脸,一瞬间似乎石化成一尊雕像。
我又想起他离开单位的一个细节,我听到自己的喉咙咕咕地响,仿佛有一汪泉水在心口呜咽,他是不应该受到这样的际遇的,正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那些个冰冷的文字像是一个个狰狞的爪牙,一张无形的网网住他,人们看到一个新颖而时髦的词汇“末位淘汰制”。这个制度显然不是一以贯之的规章,只是在他的身上才有了最新的蓝本。
我之前已经说过他是个极爱面子的人,他平静地走开,告别一个曾经属于他的时代。对这项工作来说,他的确是显得老了,他要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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