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卦 线,如白糖撒于孔珍珠匣内,蚂蚁缚红绳于尾,勤恳搬运。半日过后,匣空矣。
车队的速度越来越快,众人都有些疲惫。好在已经进入郑国境内,距离京邑越来越近,随行护卫人员的情绪日渐回暖。
姜歧在某个中午午睡时被马车外哼唱家乡小曲的侍卫吵醒了。如果是十方,她大概会掀开帘子鼓掌叫好,十分捧场。顺势唠唠家常,义结金兰。而姜歧,则缓慢地拉开车侧面的帘子,瞪着一双丹凤眼,下拉着嘴角,直勾勾地盯着侍卫看,差点把侍卫看哭。家乡小曲并不能感化姜歧一颗想要怼天怼地的决心,只能自取灭亡,侍卫哭爹喊娘地跑走了。姜歧面瘫着脸放下车帘,继续午睡。
目睹了这一切的冯碗在后一辆马车里陷入思考。自从十方因他病愈之后,他的境况就变得好过很多。郑吕把他安排在疏影、花意的马车上,两个姑娘轮流值班,轮到谁谁就去前一辆马车伺候。剩下的就负责看守冯碗,防止他逃跑。这任务并不困难,因为冯碗不打算跑。他没钱,没亲人,没家。跟着车队最起码不用饿肚子,这是天大的好事。不过他也知道这样的日子不长久,以往朝不保夕的生活让他学会了,要想活着,必须拼尽全力才行。他要学习,要变强。
他挑中了姜歧。
根据他的观察,车队里权利最大的人是郑吕,车队的行进方向、速度和人员安排,都由他来做主;车队里最强壮的人是那个唱小曲的侍卫,夜间赶路遭遇野狗群时,他一箭射穿了四只野狗,勇猛无匹。但是他们都比不上姜歧。那天在车厢里的对峙,让冯碗意识到姜歧与他人的不同,那是一种斩钉截铁的决心,是与对手相遇时毫无惧色的强大,是精神层面的不可摧毁,绝对信心支撑下的无所畏惧。
那是冯碗想要拥有的东西。
所以,从那天起,冯碗就一直在偷偷观察姜歧,把他视作老师和对手。像幼狼学习头狼的一举一动,一边小心翼翼窥视,一边暗自磨尖爪子,等头狼不察,就一举击杀!
“你在看什么?”疏影跪坐在藤麻垫上问。“没什么。”冯碗冷漠地回答。疏影咬了咬下唇,从暗柜里拿出一小包做成金鱼状的点心。这是路过上一座城池时,托采买的侍卫捎带的糕点。豆沙馅,包在薄面皮里,甜,绵,软。冯碗的眼睛直了,像钩子似的刮在豆沙金鱼包上。疏影身手很好,给他留下了不小的阴影。打不过,就只能虎视眈眈地死盯着。
疏影把纸包打开,拿在手里,对冯碗说:“我把糕点给你吃,你一会儿乖乖喝药,好吗?”冯碗停顿片刻,像是在琢磨划不划算,后来那糕点的香甜气占了上风,“嗯。”“那你可答应我了!”疏影把糕点递到冯碗手里,冯碗一沾手,就猛地抱住,退到马车一侧,警惕地狼吞虎咽。
“慢点吃,别着急。”疏影爱怜地说。可怜人心疼可怜人,冯碗十五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遇上战乱,常年忍饥挨饿。看起来只有八九岁的样子,矮,瘦,小。大概是身体需要,他更偏爱甜口味的食物,对汤药的味道深恶痛绝。也许饥饿时尚能忍耐,但一旦填饱肚子,想要哄他喝一口苦汤药,简直难于上天。疏影为了让他吃药,可以说是“坑、蒙、骗、哄。”无所不用其极了。怎么才能让他好好吃药,身上的伤快点长好呢?疏影头痛地想。
冯碗不理解疏影的担心,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全好了。也许还有些正在流血的口子,但那是完全正常的。他之前见到的所有人,身上永远有流血的口子和干瘪的胃。在他的记忆里,人就该是这样的。
冯碗舔干净纸包上糕点渣,随手把纸皮扔在车外。疏影从炉子上拿下一个棕色小碗,里面是温热的黑色汤药。冯碗苦大仇深地看着这个碗,紧蹙的眉头,皱起的鼻子都明明白白地说明“不喜欢”。疏影安慰道:“就一口,闭着眼一下就咽下去,来!”冯碗烦躁地接过碗,用与刚才截然不同的缓慢速度把碗靠近脸——一股浓郁的中药的恶心苦味!
冯碗偷看了疏影一眼,疏影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用眼神无声的催促。冯碗把碗沿压在嘴唇上,又瞄了疏影一眼,疏影目不转睛地含笑看着他。这女人好烦!冯碗郁卒地想。这时,马车外传来一个侍卫的声音:“疏影姑娘,小姜先生唤你去前面马车伺候。”疏影下意识转头应答:“哎,我这就去。”冯碗瞅准时机,动作迅速地把中药从肩膀上方的窗户泼掉了。
等疏影转回头,就看到冯碗一脸痛苦地吐着舌头,五官拧在一起,一副刚咽了汤药痛不欲生的样子。
刚巡视队列一圈经过马车莫名其妙被泼了一脸汤药的郑吕:“啥?”
冯碗理直气壮地要求道:“我要吃蜜饯。”
虽然奇怪但是并没有发现哪里不对的疏影:“……好。”
安抚完冯碗,疏影换到前一辆马车。甫一进来,就看见地上铺着一层画了一半的画纸。十方正指挥花意在纸上作画。姜歧懒洋洋地躺在十方的大腿上,时不时指点一句。
十方不满道:“不是这样的,我要的是牡丹花,牡丹的叶子不是这样的,牡丹是三叶复生。”花意辩驳道:“可是奴从来没有见过牡丹花啊,实在想不出它的叶子是长什么样的。”十方心急地想要自己动手,腿刚要离地,腰上就被掐了一记。“你又乱动什么?你的画跟狗啃的似的。”姜歧训斥道。十方乖乖不动,烦恼地小声抱怨:“可是她画得不对。”
姜歧斜觑着眼睛看了花意一眼。
察觉到他的目光,花意拘谨地行了叩拜大礼,头抵着车板说:“都是奴的错,奴于画画一道没有天分。”
姜歧不为所动,轻声道:“那我要你有什么用。”
疏影在马车门口跪倒,一路跪行至花意前方,叩拜说道:“奴有幸参加过京邑去年的赏花宴会,曾见识过牡丹花海,雍贵美艳。可否容奴献丑,执笔一试?”姜歧没有说话,疏影的余光看到花意的侧额流下冷汗。
静默。
姜歧突然问道:“冯碗怎么样?”“身体尚在恢复中。”疏影谨慎地回答。“看来你把他照顾的很好。”姜歧用手指卷动十方垂落的长发感慨。疏影很紧张,嗓子绷在一起,声音干巴巴地回答道:“不敢。”十方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掐了掐姜歧的耳垂,眼睛里明晃晃地透露着不解:你做什么又吓唬她?姜歧恼怒地丢掉手里的头发,转过头埋在十方的大腿里,恶狠狠地咬了一口。
十方“啊呦”地叫出声。
跪下的两人被吓得一抖。姜歧松开嘴,慵懒说道:“起来吧,把你见过的牡丹画出来。”
十方又疼又委屈,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其实姜歧根本没用力,她就是心里委屈,一分疼也要想成十分。姜歧才不搭理她,自顾自躺着。十方等了半晌,等到眼眶里的泪都退回去了也没等来姜歧道歉,又忍不住生自己的气——哭都哭不出来,你怎么这么笨?
疏影根本不敢抬头,闻言谨慎地跪行至桌前提笔作画。她画得很小心,仿佛手里抓的不是笔,而是两条人命。
好在她的确亲眼见过牡丹,画工也尚算扎实。画毕,疏影搁下毛笔,轻轻吹干墨迹,双手捧着纸张的侧面,准备举起献上。谁知右手食指这么一滑过纸侧,居然被锋利的纸张边缘割出一道伤口,血顷刻便涌了出来,污了纸张!疏影动作一僵,心跳声突兀的大了起来,额上出了一层冷汗!
与此同时,十方突然顿住,眼神变得空洞,涣散地看着前方。一滴泪从她眼里落下,正滴在姜歧的脸上。
马车里的景象好像变成了一幅画,所有的人都保持一种静止的状态。最后是疏影攥着画跪倒的声响打破了静谧。十方回神,下意识低头去看疏影。疏影以为自己在劫难逃,心如死灰。突然听到姜歧说道:“把画放下,你们两个出去!”一时间疑心自己听错了。“还不快走!”姜歧坐了起来,加重语气道。花意爬起身来,拽着疏影离开了马车。
“怎么了?”姜歧用手擦掉已经流到下巴的泪珠儿,坐起身来询问道。十方还有些茫然,恍惚着回答:“外感……宿命人物不用我们费力寻找,总会在你不经意间自己撞上来,吓你一跳。”姜歧很感兴趣,十方天生就有敏锐的直觉,像这种玄而又玄的外感之术、看相、断言真假等,都是姜歧想学却学不会的本事。姜歧兴致勃勃地问:“你知道什么了?”
“那就要看你想问什么了。”十方空灵地回答,仿佛在梦游。
姜歧手里摩挲着一只白玉蝉,玩味地问:“疏影怎么样?”十方探腰去够疏影画的那张牡丹图,看到被血污了纸张一角和手掌攥出的褶皱,皱着眉头说道:“凶多吉少,她很不甘心,很痛苦……”
姜歧本来就不关心婢女是死是活,看到十方如此纠结,马上换了个问题:“郑国怎么样?”十方看着手中的图画,作画的纸是上好的梨木纸,做出来的纸洁白,细密,质硬,不散墨。疏影的血迹不多,渗透一角,却没有影响画纸中央的牡丹,此牡丹,花朵壮实嚣张,枝叶伸展自然,一看就是盛花期的牡丹花。“如日中天,一枝独秀。”十方答道。姜歧满意地笑了笑,继续问道:“那我们什么时候成的亲?”
十方瞳孔一缩,神智归来。气息不稳地叫道:“你……你怎么这样问?”慌里慌张。
姜歧一本正经地追问:“回答我呀!”
十方缩成一团,又羞又恼又怕,答:“我不……”尾音都是颤抖的。
姜歧看得心满意足,满足了自己的变态欲望,变得很好说话。“好吧,那燕国国君到底死了没有?”
终于换了话题,十方松下一口气,手忙脚乱地去看画:画是画,牡丹是牡丹。无奈道:“看不出来了。”姜歧倒是毫不失望,洒脱一笑,道:“天机哪能全然泄露,窥探到细枝末节就该心存感激了。人生在世,还是要亲历亲为,随遇而安。”好淡然,好正直!仿佛刚才那个欺负少女的魔王不是你一样。
这个人真的不是好人!十方看着对面那张笑的邪气肆意的脸,沧桑地叹了一口气。“那些人怎么会第一次见到阿歧,就都觉得他心思单纯,纤尘不染呢?他们是瞎吗?”十方认真地困惑着,把画纸卷好放进竹筒里封存。“也有可能是傻。”她自我肯定地点点头,又跪趴在车厢里,收拾散落在四周的残画。
姜歧一边欣赏着十方忙碌地整理马车,一边回忆刚才与十方的对话。他的脑海转过成千上万条阴谋诡计,一条一条权衡利弊,选出最快捷有效的几条,开始填充细节。
十方整理好了马车,心情就恢复的差不多了,她坐在桌前喝着茶水,自言自语道:“算算行程,我们也快到京邑了。”姜歧闻言撩开车帘,观察官道上的树木种类,道:“枇杷繁多,枸杞遍地,此处气候温暖湿润,我们果然是要到京邑了……看道路两旁的房屋样式和材料,最迟两天,就会看见进京的城门。”
哦,这么说来,即将见到那位传说中弑兄杀妻的郑国国君了。这种好像故事里的人物要活过来的感觉,很新奇,很有趣,还有一点莫名其妙的恐惧。十方有些不安地放下茶杯,蹭到姜歧身边,得到安抚摸头顺毛一记。“别怕,”姜歧说,“一切有我。”找到家的小动物趴在姜歧身边小小地打了个哈欠,安心地打起盹儿。
隔天,黎明时分,车队抵达京邑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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