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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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冯延巳

1

青山如黛，碧水盈盈。

两人相偎依着面水而坐，默不作声地望着远方。

一阵风从山那边吹来，水面上由远及近地掀起一片雪白，近到眼前，化作薄薄的一层细浪，拍打在他们脚下的堤坝上，发出一声叹息似的轻响。风迅疾地沿着堤坝攀缘而上，掠过他们的赤足，拂动了雯的淡花长裙，跳上他们的肩膀，撩动了雯的长发，然后摇了摇他们旁边的一棵树，数不清的花瓣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洒了两人一身。

一定是她的发梢弄痒了他，在雯抬头的时候，正碰上清低头的眼神。在他的眼睛里，有爱怜、不舍、迷茫，还有混杂着负罪感的不安和恐惧……她知道，她也一样。他抬起撑在身侧的另一只手，温柔地摘掉她头上的花瓣，然后轻柔又坚定地拥住了她，两个人深情地吻在了一起。只有让愉悦传到每个神经末梢，才能让心底的不安连同身遭的一切都消失了，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

此刻，他们不再是谁的丈夫和妻子，谁的父亲或母亲，谁的儿子女儿，谁的上司和下级……他们，只是他们自己——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2

没遇到清以前，雯以为生活会永远像古井里的水一样，再也不会有波澜。

虽然才三十五岁，但是她已经能够对生活赋予她的各种角色驾轻就熟:早晨准备饭菜叫孩子起床洗漱让他吃饭送他上学晚上接他回家辅导功课讲睡前故事的时候她是合格的母亲，来到单位后参加会议分派任务汇总数据填写表格汇报工作接待客户处理人际关系的时候她是优秀的员工，每天晚上和丈夫通话温言细语地安抚他累积了一天的烦躁情绪替他出谋划策的时候她是温柔的妻子，周末带孩子去公公婆婆和自己娘家时她是孝顺的媳妇和女儿，在邻里、同事、闺蜜的眼里，她是一个独立又能干的女人，虽然丈夫经常不在家，自己一个人仍能把生活和工作都安排得那么井井有条……她为自己能够胜任这一切感到无比自豪。

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会莫名的虚无和孤独，总觉得像是缺了什么。

可是，她有什么不满意的呢？在单位，作为一个项目主管，她能胜任各项工作，领导和下属对她印象都很好；家里，孩子听话乖巧，公婆对她也不错，老公虽然常年出差在外，但人很温厚，踏实，对她父母好，对她很体贴，她病了来例假了绝对不会以一句“喝热水”来敷衍，情人节女神节七夕她的生日结婚纪念日第一次见面的日子他都记得清清楚楚，鲜花礼物问候什么的都不会缺……有夫如此，妻复何求？

那么，缺憾感又是从何而来呢？直到人告诉她:

你的生活里缺了你自己。

这个人就是清。

3

她和清是通过一个购物群认识的。

那是一个300多人的大群，一个同事把她拉进去的。在群里，她都是潜水。大家热火朝天的聊天，她偶尔也会翻翻，但从来不参与，偶有男的想加她微信，她也置之不理，是群里最没有存在感的一个。

那阵子，有个女明星出轨的新闻闹得正凶，群里人自然不会放过，七嘴八舌地说什么的都有，义正严词的，冷嘲热讽的，恶言恶语的，甚至出言诅咒的……她有些气不过，打了长长一段话，但是准备发送的时候，又删了去——没事惹那闲气干什么呢？这时，一个她从来没有注意过的人说话了:

“她只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好坏自有她承担，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做好自己就好了，没必要做道德警察，进行口诛笔伐吧——在做自己这件事上，我们还不一定有她勇敢呢。”

此言一出，整个群都安静了。雯有被道出心里话的畅快感，忍不住@了对方，发了一个“握手”的表情。很快，对方也回了一个“握手”，外加一个“微笑”。雯以为事情就此为止，没想到过了一会儿，通讯录里有人申请添加好友，就是刚才那个人。也许是因为他的发言，也许是喜欢他那个茫茫天水间一叶孤舟的头像，神使鬼差地点了通过——就这样，她和清相识了。

开始，两个人只是没事闲聊。她发现，两人的观点都经常不谋而合，往往一个说的就是另一个人想的，或者差不多同时说出一样的话。对许多事，清都想得很深，但是温厚平和，让她非常喜欢。时间长了，不知不觉间对清有了依赖感，哪天没收到他的信息，生活就没了滋味。她也能感觉到清也有一样的感觉。两个人渐渐变得无所不谈起来。

一次，清谈起了他的妻子，常年在国外有四五年了，两个人联系也只是通过网络，彼此都明白，他们之间的感情已经很淡了，之所以没离婚只是割舍不下过往而已。

“也许，她已经有了新的爱人了。”透过屏幕，她都能感受到清的黯然。

“那你呢？还爱她吗？”不知为什么，问这话的时候，她的心莫名地紧了一下。

“感情肯定还有，是不是爱情就不知道了。”

虽然一直在心里提醒自己，这不过是人家的家事，不应该介入太深，可是她还是忍不住追问下去:

“那你也有别的人了吗？”

沉默了好一会儿，清终于发来了信息:

“以前，有的只是生意应酬时的逢场作戏，但都和爱无关。现在，我不知道。”

雯突然有很受伤的感觉，扔下手机，关灯睡觉。黑暗中，手机闪了好几次，她都忍住没看。第二天一早，划开手机，看到有七条清来的未读信息，她看也不看，删掉了。来到单位，她们部门的一个小姑娘问她:“雯姐，夜里没睡好啊？”她打开手机的自拍功能一看，可不是，黑眼圈都出来了。上午，清又发来了一条问候信息，她仍旧直接删掉了。此后，清就再无消息了。

她想，这样最好，和一个浪荡子闲聊什么劲儿呢？

4

几天后，上厕所的时候，还是那个小姑娘，小心翼翼地问她:“雯姐，和姐夫吵架了吗？”雯很奇怪她怎么这样问。那小姑娘说:“你不知道？最近脾气好大，把大家都吓着了。”雯的脸一下子热了:自己的反应这么激烈吗？

这天晚上，过了平时睡觉的时间，还是翻来覆去没有睡意，她摸过手机给清发了个微笑的表情，几乎立刻对方就回了一个开心的表情:

“我以为你再也不理我了呢。”

“我也想，可惜……”

又是一个开心的表情，紧接着:

“今天怎么这么晚没睡？”

“想你。”

发完这两个字，她的脸猛地烧起来，心却漾起甜蜜的感觉。

第二天她醒得比以往晚一些，想起昨晚和清的聊天，她的脸又烧起来，和老公都没那么大胆过呢，清会不会觉得自己是一个放荡的女人？划开手机，看到的就是清发来的问候……

接下来的日子，她和清的关系越来越亲密。只要闲下来，她的心就像风中的水面一样无法平静，不是陷入甜蜜的漩涡，就是沉入对丈夫对孩子的负罪感深处。她不知道是怎么了，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精神出轨吗？我竟然出轨了吗？

也就是这时，她明白了她和丈夫只是现实生活上的陪伴，在精神上他们陌不相干的两个人，这就是她以前常感到孤独的原因。和清则恰恰相反，现实生活中的陌生人，在精神世界却异常亲密。有一次，她忍不住问清:“如果我们在一起了会不会更好？”清说:“如果我们在一起，估计也会陷入由相互吸引到相互嫌弃的俗套剧情，甚至更糟糕。”她听了，有些黯然，却知道他说的是实话。

因为有了清，这个冬季里的每一天她都如沐春风。单位里的那个小姑娘问她:“姐，你最近的气色怎么这么好？谈恋爱了？姐夫回来了？”

5

冷雨连绵的日子结束了，春天也就接近尾声了。

这天，清说:“最近我要去你们省出差，周末有两天时间，能见个面吗？”她的心猛地跳起来，像被强风吹过的水面一样波动起来。她克制住自己激动的心情，以俏皮的语气回道:

“确定要见面吗？你不怕我又胖又老又丑？”

“只要是你，什么样子都喜欢。”

约定的日子到来之前，她借口单位有活动，把孩子送到了父母那里。周五的下午，她早早和领导请了假，来到这个景区边的度假别墅边。下了车，远远看到清站在一棵树下等她，样子和事先发过来的照片差不多，不算帅，但是散发出的气息却格外清朗、自如，是她喜欢的类型。

走向他的时候，她像脚踩了云朵一般。两个人进了房间，关上门之后就紧紧地拥吻在一起，同时迫不及待地褪去身上的多余之物，倒在了床上……

接下来的两天时间，两个人就像一对热恋的情侣一样，有说不完的话，用不完的精力。除了吃饭，就腻在床上……她觉得自己真的像被揉碎了，化成一汪春水，与他永远不分开……当激情退去，现实世界就化作对丈夫和孩子的愧疚，水落石出地现出狰狞的面目，让她无比难受。她承认，她无法像曾经以为的那样心无旁骛地做一个坏女人，所以她终究还是会回到那个世界里去，乖乖做一个现实生活的囚徒……

但是这让他们更加珍惜在一起的时间，像两个贪婪的孩子一样，没有节制地索求着，占有着，不放过片刻的欢愉……实在太累了，他们就来到别墅外的湖边，什么也不说，相依偎坐在长椅上，望着远山发呆，心里静谧又幸福，好像可以一直这样直到地老天荒……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离别的一刻终究来了。

送清去机场的出租车等在外面了。办完了退房手续，她送他。刚才的欢好还雾一样弥漫在她的身体里，转眼就要分别了。这样的疯狂再也不会有了。她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她抬头看清，他也是泪光盈盈。她再也忍不住，一下子扑上去，紧紧地搂住他，不管不顾地吻起来。他们是如此用力，仿佛把对方的灵魂都吸了去……

6

出租车沿着大堤路平稳地向前开去。雯裙裾飞扬的纤瘦身影被树林挡住，再也看不见了。清回过头，平复了一下心情，打开微信，写下:“我们是不是再也不会相见了？”点击发送，屏幕上弹出一行小字:

“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清把目光投向窗外，只见湖水在强风的吹拂下白茫茫一片，烟水迷离，在远处水天相接，再也分不清彼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