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中央,矗立着一座高耸的石塔,它的头顶上是漆黑浓密的层层乌云。这是我——名为孤独的自画像。
方铭睁开眼时,听见的是门外客厅里纷乱的喧闹声。他坐起身来,摸索着穿上了拖鞋,试探性地喊了一声:“妈妈?”
没有人回答。
方铭又坐了一会儿,门外的吵闹声越来越大,他隐隐听出其中妈妈高兴的大笑和姐姐一叠声的“您先坐,喝口水”。
又等了一会儿,门外的喧闹有一些平复的迹象,方铭还是坐在床边不敢动。这间房子是他们上个月才搬进来的,方铭还不熟悉这里的格局和家居的位置。他需要妈妈。
门开了,传来了扑嗒扑嗒的脚步声,是妈妈。
“哎哟我的小祖宗,你可算是醒了。快点,来,把衣服先换上。”
方铭扶着妈妈滚烫的大手,一边穿衣服一边小声询问:“家里来客人了吗?”
“来了好多记者!你还记得上周你去周凡画室画画的事吗?有人把它登到报纸上去啦!大家都说你是天才,记者都争着要采访你呐!”妈妈一边说一边迅速地把方铭拉进卫生间。把挤好牙膏的牙刷递给他,“你动作快一点,我本来早就想叫你起来的,人家记者们都说不急不急,可老让人家等着也不好。”
方铭在心里琢磨,画画的事?画个画有什么好稀奇的?
洗漱完毕后,妈妈还往方铭脸上涂了些平时舍不得用的护肤品,“方铭,妈妈再问你一遍,那个画你到底是怎么画出来的?”
方铭很不喜欢脸上乳液散发出的浓重的香精味,他打了个喷嚏,揉着鼻子回答,“我也不知道,我摸着那个笔手就自己动起来了。”
“那你看到什么了吗?我是说,你知道自己画的是什么吗?”
“不知道。”方铭纳闷地说,“妈妈,我到底画了些什么啊?为什么会有记者要采访我?”
妈妈拉着方铭走了几步,“这你别管,反正一会儿有人问你什么你就照着刚才跟我说的回答就行了,剩下的我跟你姐来应付,你尽量别吭声。”
门又开了,外面嘈杂的声音挤了一些进来,方铭听出了至少五个人的声音。
妈妈赶紧拉着方铭快速走了出去,然后周围的声音就全部消失了,只有姐姐方慧还在唠叨,“不好意思啊,我弟弟可能是昨天太累了,他平时没有睡懒觉的习惯的。”
方铭能感觉到这些突然沉默的人都在用目光探询着,他此刻在心里庆幸自己是个瞎子,这样就不用在这些带着好奇和怀疑的眼光中羞愧地低下头。
“方铭你好,我是先锋报的记者王先贵,您能详细讲一下您上周在不凡画室画的那副老虎吗?”
老虎?什么老虎?我画的是老虎?这可真是太奇怪了,我都不知道老虎长什么样子呢。方铭在心里嘀咕着。
“那什么,这孩子不大喜欢说话,我来跟你们讲吧,他画的时候我就在边上坐着呐,看的一清二楚。”妈妈用手摩挲着方铭的脊背,“那个不凡画室啊,是……”
“张女士请等一下,我们可以录音吗?”
“哦,录吧录吧,没事。”
“那个不凡画室,是我们老方的朋友周凡开的,开了好几年了。周凡画画得可好了,人家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画出来的东西跟照片一样,真得不能再真了。本来这孩子没出生之前,我跟老方就商量着让这孩子以后跟着周凡学画画,没准咱家也能出个艺术家呢,谁成想生出来是个瞎子,就……”
方铭哆嗦了一下,他感觉到姐姐的胳膊正从他身后绕到了妈妈的背后。
“瞎……哦,不……反正就是生下来就看不见东西,可把我跟老方愁坏了,你说这看不见东西他以后怎么生活呢?那岂不是要让我们老俩口养他一辈子?那不就是个废……啊,就是个可怜的孩子。”
姐姐方慧把刚刚伸到妈妈背后的胳膊搭在了方铭肩上,方铭立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闻着从姐姐身上传来的一股油墨味,那是姐姐整日待在印刷车间里染上的味道,洗不掉的。
方铭还记得自己十二岁那年,一向不爱搭理自己的方慧突然拉起他的手,说要带他去一个好玩的地方庆祝生日。然后走了很久之后,方慧的手就突然松开了,他怎么喊也没有人答应,耳边是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周围都是齐腰深的杂草,方铭试探着走了几步就待在原地不敢动了。
后来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一家来山里野炊的人发现了方铭,询问过情况之后把他带回家了。
那时候爸爸方大伟还没去世,方铭听到父母都在激动地向那家人道谢,但他也分明听到了妈妈悄声地嘀咕着,“怎么那么远都能给找到呢?”
“……是周凡来家里玩,问这孩子想不想去画室里逛逛。我还不是想着这孩子平时都一个人在家,所以就答应了。一开始去了这孩子就站在边上,毕竟那画室里都是画,他又看不见,其实去了也没个啥玩头。后来周凡说要让他感受一下画笔,又问他会不会写字。他一天学都没上过哪儿会写字啊!
“但周凡把画笔都准备好了,我就把笔塞到他手里让他试试。结果啊!他一拿到笔,就跟那个鬼上身了一样,哦不,应该说是神仙显灵了。刷刷刷地就开始画画,没一会儿就画出个老虎,而且啊,他还会自己把笔在颜料盘里换颜色呢!简直就跟看得见一样,把我们边上的几个人都吓呆了!”
“那当时方铭有没有什么异样呢?方铭,你当时是不是真的看见了?”一个记者急切地问道。
方铭怎么都想不起来自己当时到底画了些什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自己从来没有看见过什么。对于老虎这个概念,方铭只从电视上听到过,最初他甚至以为这个老虎是一个姓虎的人,就像妈妈平时叫爸爸老方一样。
方铭没吭声,他看出姐姐跟妈妈都非常重视这次的“采访”,他害怕自己说出的是错误答案,他希望自己能有些用处。
姐姐赶紧接下话头,“不好意思啊,你们也知道,这孩子从小就看不见,对我们的依赖性很强,特别害怕陌生人。有话你们问我跟我妈就好了,虽然他画画的时候我不在场,但这孩子平时的起居都是我们照顾的,对他是再熟悉不过了。”
“是是是,没关系,我们可以理解。”
后来的谈话中方铭依旧没有说任何话。
“麻烦能让我们拍一张方铭画画的照片吗?报道需要的。”其中一个记者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方铭有些愣怔,他握着妈妈的手,更加茫然无措了。
“当然可以。慧慧,你去拿张白纸来。”
“家里没有画笔怎么办?”
‘哎呀,随便拿支笔将就一下嘛。’
然后方铭的手里就被塞进了一支笔,他被妈妈推到了一张桌子面前坐下,还把他的手摆在了桌子上。
“您看这样行吗?”
“可以,但最好是让方铭画点儿东西上去。”
画什么?方铭的大脑一片空白,他摸索着面前光滑的白纸,那只握笔的手颤抖了一下,然后迅速地动了起来。
周围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盯着方铭正在画画的手。
“哎呀,你这是画了个什么?乱七八糟的,怎么不再画个老虎,就像你上次画的那样,多好看啊。”
“好像是……一片海?中间那个竖直的东西是什么?”
“是塔吗?是座塔吧?”
“没事张阿姨,我们只是拍个样子,画什么无所谓的。”
“好好好,那你们就这样拍吧。”
方铭听到了几声咔嚓声,他想到姐姐工作的印刷厂里的机器声。
咔嚓,咔嚓,咔嚓。
“好了,那我们走了张阿姨。等到报道写好了就会刊登到报纸上的。”
“方铭可真是个天才啊,眼睛看不见竟然能画出画来。”
“哎呀,我看就是神仙显灵了,这孩子原来可真是什么都不会呢。”
方铭躺在床上时,还能听见客厅里妈妈跟姐姐正在兴奋地讨论着。
“你说他的画能拿去卖钱吗?”
“肯定能!就算画的不好,那可是个瞎子画的,多稀奇啊,能没人买吗?”
“妈,那我上次跟你说得房子……”
“急什么,等有钱了妈还能不给你买吗?”
“这小子吃了这么多年白饭,可算是见着点儿回报了。得亏之前那次没把他扔了,不然……”
“嘘,你小点儿声,这孩子眼睛看不见,耳朵可灵着呢。”
方铭感到有些口渴,他坐起来,光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轻轻喊了一声“妈妈”。
没有人答应。
他站起来,走向往记忆中的桌子。
在方铭撞到桌子之前,他的手已经将水杯碰倒在地。
玻璃破碎的清脆响声回荡在屋子里,方铭站在一片流淌着的碎玻璃中,一动也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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