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寿直挺挺的躺在床上,搁在肋骨上的两只手蜷缩着,像宰了的鸡的脚爪。帐子吊起了一半,不分昼夜她不让他们给她放下杖子来。她怕。
外面传进来说,娟姑娘生了个小少爷,丫头丢下了热气腾腾的药罐子,跑出去凑热闹了。敞着房门一阵风吹了进来,帐钩豁朗朗乱摇,帐子自动的放了下来,然而芝寿不再抗议了。她的头向右一歪,滚到枕头外面去。她并没有死,又挨了半个月光景才死的。
娟姑娘扶了正做了芝寿的替身,扶了正不上一年就吞了生鸦片自杀了。长白不敢再娶了,只在妓院里走走。长安更是早就断了结婚的念头。
七巧似睡非睡,横在烟铺上。30年来,她带着黄金的枷。她用了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他知道他儿子女儿恨毒了他,他婆家的人恨他,她娘家的人恨他。她摸索着腕上的翠玉镯子,徐徐将那镯子顺着那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她自己也不能相信她年轻的时候有过滚圆的胳膊。就连出了嫁之后几年,镯子里也只塞得进一条洋绉手帕,十八九岁做姑娘的时候,高高挽起了大镶大滚的蓝夏布衫袖,露出一双雪白的手腕,上街买菜去。喜欢她的有肉店里的朝禄,他哥哥的结拜兄弟丁玉根,张少泉,还有沈裁缝的儿子。喜欢她,也许只是喜欢和她开个玩笑,然而如果她挑中了他们之中的一个,往后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对她有点真心。七巧挪了挪头底下的荷叶边小洋枕,凑上脸去揉擦了一下,那一面的一滴眼泪,她就懒怠去揩拭,由它挂在腮上,渐渐自己干了。
七巧过世以后,长安和长白分了家搬出来住。七巧的女儿是不难解决她自己的问题的。谣言说她和一个男子在街上一同走,停在摊子跟前,他为她买了一双吊袜带,也许她用的是她自己的钱。可是无论如何是由男子袋里掏出来的。当然,这不过是谣言。
30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30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30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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