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命

几乎所有我能记得的梦中，有一个情节永恒不变，那就是逃命。

一

梦境是怎么开始的我已经记不清了，事实上我也从来都没有记得哪一个梦是怎样开始的，所以我只能从有记忆的地方开始叙说。

我坐在屋里，沉默地看着地上站着或床上坐着的一些人，这些人都是我身边的人，是我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还有亲朋好友，同学玩伴。他们自顾自地说着话，吵吵嚷嚷，每一个人靠近我的时候，都露出十分友好温柔的表情。

可是我心中却没有一点的安全感。因为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一个念头告诉我，这个屋子里的所有人，很可能都不是“人”，而是另一种我十分惧怕的东西，鬼。

我看着他们，努力做出没有一点异常的样子，很害怕他们知道我发现了他们的秘密。所以我依旧表现得像是一个乖孩子，彬彬有礼，小心翼翼。

可是我的不安越来越严重！因为在我的认知当中，鬼是十分可怕的，人力所不能敌，又十分凶残，要吃人。

我在这个屋子里一刻也待不下去，却不得不忍受着内心的恐慌虚与委蛇。

我的父母只是在我旁边，做着他们自己的事情，我的奶奶慈祥地看着我，拿出许多零食，想让我多吃一点。一切都没有什么异常，一切都像现实中一样自然。

可我还是不安，还是恐惧，还是觉得这一些的温柔善良可能下一刻就会变成青面獠牙，将我活生生地吃掉。

我必须逃离。

我找了个撒尿的借口。因为是农村，厕所是在屋子外院子内，所以我可以用这个借口出去而不怕引起怀疑。

院子里没有人。西南角是厕所，东南角是大门。大门用木板做成，上面无顶，两扇门板之间有空隙，在我更小些的时候我喜欢从门缝里钻进来钻出去，由于门缝并不是很大，这个过程也颇为费力。后来长大一些，我可以攀着门板从上面跳出去跳进来，这有一定危险性。

门是关着的，我不清楚是不是有上锁，但我权且把它当作是上锁的。我可以选择钻出去，跳出去，但这些都比较费时，同时动静比较大，容易引起注意。

我选择“飞出去”。

是的，飞出去。

我丝毫不怀疑我有飞行的能力，这好像对我来说就是跟吃饭喝水一样自然的事情，但麻烦的是，这飞行的能力也不是随心所欲。

如果只是平地飞行，我只需要来个投篮起跳的动作，双脚离地的同时我就浮在了空中，然后旋转腾挪前进后退无不如意。要紧的是，飞行的高度极难把握。

我用尽了力气也不可能跳到比门还高，所以我需要一段距离的助跑，跑到一半的时候猛然往起一跃，就飞在空中，然后在接下来一般距离靠着惯性向上滑翔。如果这个助跑的距离足够远，我靠着滑翔惯性可以很轻松地飞过大门，甚至可以飞过院墙。

可惜院子不够大，助跑的距离不够长，所以当我靠着惯性飞到门编的时候恰好被门挡住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我用力地呼扇着双臂，就像鸟儿扇动翅膀，这样不能使我飞得更快，却能使我飞得更高。

就在这时屋子里的人感觉到了异样，有人叫我的名字并开门走了出来，我赶紧停止扇动，迅速把双手抓住门板，想要从门上面越过去。

“哎呀！明明跑了！”那人大喊，然后朝着门边跑来，屋里的人迅速出动。

我更加急了，越急越慢，被几个人赶到了门边，要拽我的脚，我也终于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奋力向外一跃，跳了出去。

我落地就跑，跑得飞快，我一跳出来，他们就不可能再追上我了。

我飞奔出小巷，沿着大街跑了几秒就拐进另一条巷子，这时我依然害怕他们追上来。但我不敢走大路，人多眼杂，也容易被发现。

我只好再次施展我的绝技，飞行。这绝技在无数次梦境中帮我逃得一命。

二

我攀上了巷子里的一堵矮墙，站在上面想也没想就跳了进去。院子里没人，人都在屋里，很好，我只是路过。

我从这家院子里找一个垫脚的地方，又爬上对面的墙头。

这次爬上的墙足够高，我便不急着跳下去。我轻轻往下一跃，就像一只飞翔的老鹰，以电影中轻功一般潇洒的姿态，掠过了一家家的墙头和屋顶，最后终于随着不断下降的态势降落在了一户人家的院子里。

这个院子足够大，院墙足够高，有黑漆漆的屋子里养着一些家畜，我很难再飞出去。

主人从屋子里走出去到黑屋子里喂猪，我找到大门想要出去，但门关着。高大的铁门严丝合缝，门洞里上不见天日漆黑透顶，我无法从门板中间挤出去，也无法从门顶上越出去，也不愿意跟主人家说明我的来意。

我躲在一个角落里，等到主人家回到屋子，院子里再次空无一人的时候，我来到院子当中，面对着最低的一个棚子，想着先飞到棚子上面，然后再从上面飞到更高一些的地方上面，最后也许就能飞出去了。

我用力一跃，身体浮在空中，但说实话这比我站在地上也高不了多少。我努力地扇动翅膀，拼了命地扇动翅膀，能有多快就扇动到多快，我的身体就在原地慢慢地开始上升。

初始的时候是很艰难的，往上升一点简直废了老大劲了，但是不敢停下片刻，甚至不敢扇得速度稍微变慢，唯恐稍有懈怠就掉回地面，到时候一切又得重来。

慢慢地我终于升到了棚子的高度，能够看到棚子顶上面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这时候我上升的速度就猛然加快，快得猝不及防，稍微扇动一下直接飞上了九天云霄，地面上的建筑在我的眼中很快就变成一个小点。

这可不是我的本意，我赶紧放慢扇动的速度，慢慢地落回地面。等我再次将双脚踏在大地上的时候，我已经在村南街的东头。再往东就是玉米地，玉米地旁边不远是就是我一个女同学家。上学的时候特别喜欢她，但从来没有去过她家，再长大一些就很少再见，但许多次在梦里又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这个地方，也许经历过的事情真的是难以忘得干净。

这条街给我的印象只有四个：玉米地，女同学家，狗，还有家。

三

玉米地的路我一般是不会走的，对野外我也有中恐惧。女同学家我从来没去过，只记得她们家是个高大的门，严丝合缝，外面的阳光照得很灿烂。至于狗，我在这地方有好几次遇到狗的经历，都不是小狗，我很怕狗。而家，几乎是我每一次出现在这个地方的时候都会想到的归处。

我早已经忘了我为什么出现在这个地方，也忘了我是从家里逃出来的，但当我出现在这个地方的时候，我想到并且唯一能做也会做的一件事就是，回家。

这时候的家在我心理就是安全，就是港湾，似乎回到家里一切问题就都会解决。所以，我要回家。

我不敢走大路，大路很可能遇到狗，小路虽说也有狗，但相对而言比较安全。

我走进了小巷，这条小巷里有一户人家的女主人是母亲的老乡，都来自重庆。我小的时候经常跟妈妈来她们家玩，我一直记得她们家的石榴跟红薯干。她们家有一个儿子比我大一岁，跟我同班的一个女同学一个名字，我们也曾经在一起玩耍。

但我没想过进去一下，这个有着女孩儿名字的男孩儿在我父母口中可不是什么好孩子，抽烟喝酒打架，是给我的反面教材。

小巷很窄，我越往前走越窄，紧接着我发现这两端的墙壁正在缓缓地往中间靠拢，我就要被两堵墙夹在中间了！

再回头已经来不及了，我只好拼命加快了速度往前赶，但最终我还是被两堵墙给夹在中间了。

上不见天日，后不见退路，前面也已经没有前路。

这墙壁不是土石的坚硬，却如橡胶一般，就像琥珀一般把我裹在其中。

我没去想其他，也没时间去号哭，只是拼命地把身子挤向前面那一条不存在的路，我快要窒息了。

黑暗，没有一丝光明，只是埋头挤向前面，这时候我心里想的是一个小院子里一个亮着等的屋子，我的家人坐在屋里，安宁祥和。

我知道只要我一直挤下去，我一定可以挤出去的。没有痛苦，没有疲惫，我就这样一直挤下去，好像这路本来就是应该这么挤似的。

我忽然走了出来。

走出来的时候，我已经在东街的中间，街上一个人也没有。我家在北街的一条巷子里，如果走捷径，我可以从我面前不远处一户人家的东门进去，从北门出去，然后就到了我家所在的巷子。

但我并没有这么做。

一匹狼跑了出来，就像是忽然冒出来的一样，龇牙咧嘴着，老远就朝我跑来。

四

我吓得亡魂尽冒，我跑不过狼，这附近又没有什么依凭。

不跑也没办法，只会被狼吃掉，我立刻跑了起来，但却发现我跑得速度越来越慢，不论怎样也提不起速度，这样可不行。

我又用力一跃，浮在了空中，像游泳健将在划水一样划着空气向前飞行，这样确实比跑路快了不少。这样还有一个好处就是，我的身体变得轻如鸿毛，一脚蹬在一堵墙上，身子就朝着相反的方向冲出去，然后在另一堵墙上再次借力，就像飞檐走壁一般赶紧飞奔。

狼跟在我的身后，追不上我，我也甩不掉对方，很快就快到我家那条巷子口了。我想回家，可我不想把狼引回家去，我越过了巷子口继续往前飞奔。

在下一个右手边的巷子口，我拐了进去，这条巷子尽头是一家很凶的人家，养了许多种猪，更小的时候我家养了一头母猪，跟我我爸来这里配过种。我一想到这户人家的男主人，就会想到一个满脸横肉，手拿一把杀猪刀的大汉的样子。我想到了他们家，这狼估计就没办法逞凶了。而且还可以从他们家开在另一条街上的后门跑出去。

我很顺利地进去了这户人家，宽阔的大院子，低矮的猪圈，低矮的墙，阳光普照。男主人拿着一个粗大的注射器说这个能对付狼。

狼进了院子。

我赶紧地助跑，从墙上飞越了出去，狼跟了出来，一下子到了学校。

五

我坐在三楼的教室里，心里慌张，时不时地朝楼下望望。教室里，同学们还在不停地打闹说笑。麻烦就要来了，他们还如此恍然不知。

但很快所有人都知道了，因为有人跑进教室说，狼冲进了一楼的教室，吃了许多低年级的学生了，马上就要到咱么教室了。

我赶紧占据窗户，狼立刻就出现在门口了。

我用最快的速度面向窗内把身体爬出窗外，幻想着也许狼注意不到我呢，狼就不管其他人径直向我冲了过来。

狼旋风一般地冲到窗户跟前，伸出爪子想要抓住我。我的手跟狼的爪子碰触了一下，然后就划开，我朝楼下坠去。我没有被狼抓住，我不会被狼吃掉了。

坠落的瞬间，我咧开嘴朝狼笑了起来，狼的脸上露出人的表情，像是可惜，或者是错愕，然后我就掉下去了。

我落在地上，接触到地面的瞬间就赶紧站起来跑，狼还在这里，要是被狼抓到了还是要被吃掉。

我跑到操场，没找到校门，操场堆了许多杂物，有一个卡车橡胶轮胎横放在地上。

我看着中空的轮胎，没有多想，钻了进去。轮胎很狭窄，很安全，这下狼找不到我了。

六

我站在校门外，这里是南街西头，对面是我一个亲戚家的小卖部，旁边还有另一家小卖部，由于是亲戚，我平时买东西只去这一家。

我走了进去，看了一圈，地上放了一些装白面的袋子，玻璃柜里面的东西种类也很少，没什么是我想要的，我看了看就走了出来。

我又想起要回家。随着这件事想起的还有另一件事，就是我很难找到回家的路。虽然这条路已经走过无数遍，我闭着眼睛都能画出路线图，可是我还是很难找到回家的路。

因为回家的路是变化的。

是的，就像是霍格沃兹的魔法楼梯一样，永远在变化，而且比魔法楼梯更糟糕的是，这种变化没有规律。

我知道现在站在什么地方，也知道我要去什么地方，但我永远也不知道我能不能去到那个地方。

我还是义无反顾地出发了，因为我要回家。好像我能做的就只有这一件事，除此之外我没想到还有什么目标。

我从旁边的路口拐到西街，只要一直走下去，在西街另一端的路口再拐到北街就好了。

我脚步轻松地走着，心里却像压着一块石头。出发的地方我认识，要去的地方我也知道，可走在这条街上，路边的一座座房屋和院墙，却让我感到陌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