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松开手,手里那脆弱的蒲公英花瓣随风飘逝。
任凭你抓得多紧,爱都无法停留。
他的耳畔想起了多年前她的轻语:“快乐的时光就像是蒲公英,风一吹便消散了。”
(一)
他是云中最天赋异禀的杀手燕无息,所谓天赋异禀,不是说他的武功有多么精妙,而是他从一入行就比很多老手都要狠辣。心狠手辣是一个贬义词,然而对于杀手而言,越是心狠手辣,越容易抛下精神的包袱,也就越容易成功。要做到心狠手辣谈何容易,世人都说杀手是一群没有心的人。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刀下的亡魂有多少了,只记得他对她的一句誓言:我会锦衣归来娶你,只记得那一日她红裙蹁跹被车马迎进了王府,只记得他挥刀血溅洞房。
(二)
十多年前的云中还像此时这般破败荒芜,朝廷的重犯往往发配到云中,燕无息本也是官宦世家,他的祖父曾官居兵部侍郎,到了他父亲一代,家族没落,他的父亲只混到了校尉。燕无息13岁时他父亲便遭人陷害全家流放到云中,所幸皇帝没有要了他们的性命。
这些被流放的重犯无论之前有多大的官职,一旦到了云中这民风彪悍之地也很不受待见,不仅地方官欺压,就连寻常百姓也随大流唾骂。在云中这苦寒酷暑交集之地,人命如草芥,轻贱而脆弱。不过半年时间,燕无息的父亲因忧思过度而亡,只剩下燕无息和他母亲二人相依为命。
平静却艰苦的日子没过多久,云中麻木的人群躁动了,两个苗疆人被放逐到云中。苗疆在当时以蛊毒闻名,人人谈蛊色变。当苗疆而来的一老一少踏进云中,所有人都走出来围观,但大多数人都只敢远远地看,更大多数的人都对她们避而远之,那苗疆老妪也不像传闻中那么凶神恶煞,饱经风霜的脸上带着不忍亵渎的威严,她身边的女孩看起来只有八九岁,灵动的大眼睛看着那些围观的人。燕无息没有心思去搭理这场民众自导自演的闹剧,他要为和母亲的一日三餐烦恼。母亲做些针线活勉强维持生计,再没有多余的钱供燕无息读书考取功名,何况这贫瘠的云中也没有学堂。燕无息的父亲还有官职的时候他曾经在京城上过学堂,他的天赋和努力超越了很多富家子弟,学堂里的老师认为燕无息将来必定能考取功名,光宗耀祖,说不定能超越他的祖父。可是人生的意外没有多余的时间给你提前做好准备。14岁的燕无息见识了人情冷暖,云中的苦日子让燕无息不得不向现实妥协,光耀门楣是没有可能了,活不活得过明天才是燕家母子首要考虑的问题。至此燕无息保留的唯一兴趣就是百忙中偷闲练武,上天没有给他富贵到底,却给了他各个方面的天赋。燕无息出生武术世家,祖父是武举状元,父亲是军中校尉,从小习武,再加上没有什么能让他分心,在云中的日子燕无息武功突飞猛进。
要成为一名合格的杀手,必须抛弃杂念,忘掉过去的自己。燕无息一直都觉得自己并不合格,因为他永远记得他一生中仅有的幸福时光。
那是她给的。
(三)
春天,那是云中最美好舒适的季节。云中的夏日是真正的酷暑,偶有风吹就像是热浪翻滚。秋冬也是干燥严寒,连雪都是灰蒙蒙的。只有春天,冰雪融化,暑气未至,才能看到云中的一丝生机。
那一天,燕无息像往常一样到山涧打水,一块石子从他身后飞落到水中,溅起了一圈圈涟漪。他回过头,身后是一个女孩子,打扮得十分奇异,宝蓝色的布裙与脖子上的银饰十分夺目。他忽然想起来她就是之前来的苗疆人。燕无息一向不关心人们的八卦,这对苗疆祖孙除了衣着其他的地方也与常人无异,所以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毕竟这里的人每天都在为生计奔波。
女孩子也打量着燕无息,她首先打破沉默,“喂,你也是流放到这里的?”
燕无息没有理会女孩,经历了家破人亡,他对周遭的一切充满着恶意。那女孩似乎也见怪不怪,继续说,“大祭司说这里的人大多是流放过来的,既然大家都是罪犯,为什么不能相互扶持呢?我住的那个地方大家都不喜欢我们……你也是吧。”说完,女孩子陷入了沉思。
燕无息抬起头,女孩乌黑的鬓发高高束起,白玉般的肌肤在日光下仿佛是透明的。他觉得他似乎应该说点什么,“我叫燕无息。”
女孩的脸上透露着喜悦,她朗声说,“你叫我桫椤吧。”女孩拉过燕无息的手在他掌心写了“桫椤”两字。“交换了名字,我们就是朋友了。我有个礼物要送给你。”女孩摘下自己的耳坠,那是一串颜色艳丽的珠子,最末端垂着一个很小的精致盒子,女孩把耳坠放在燕无息的手心。
“这东西给我不合适。”燕无息苦笑着递回给女孩。
“你不打开看看吗?”
燕无息无奈一笑,打开那个小得如同黄豆的盒子,里面居然是只彩色的虫子。他大吃一惊,差点把盒子摔在地上。
女孩咯咯地笑着,“我看你们汉人男子在战场上那么勇猛,原来这么没出息。”虽然只是一句玩笑,燕无息还是有些愤怒,他回敬了桫椤一句,“难怪大家都对南疆人避之不及,原来都是些拿着毒蛊坑害人的阴险毒妇。”“毒妇”是他从云中人口中学会的,云中百姓虽对这对苗疆祖孙丧失了兴趣,但还是对她们充满了敌意。燕无息这句话说出口,他就后悔了,对于一个年幼无知的女孩,这句话着实太重了。
女孩眨动着大眼睛,收起了灿烂的笑容,用一种超越年龄的威严说,“蛊可以杀人,也可以救人。”说完这句话,女孩子从燕无息手中夺回耳坠,“你不要就算了。”说着,她跑开了。
这是两人不那么愉快的初次相遇。
(四)
对于燕无息而言,日子过得很快,他每天挑水、劈柴、烧火、练武。云中虽然荒凉,却也宁静,如同隔世的桃花源。
说来也奇怪,那个叫桫椤的女孩第二天又去了山涧,似乎就为了等燕无息。她将耳坠再次放在燕无息的手心里,似乎很不情愿,“大祭司说,不能轻易许诺,承诺了就要去履行。这个我都送给你了,就是你的了。”
燕无息哭笑不得,“你很听大祭司的话。”
桫椤点点头,“大祭司是神的使者。我们全寨的人都很敬仰她,不过现在,只有我了。”她的泪眼婆娑。燕无息摇摇头,这个女孩阴晴多变,比以前见过的京城里那些千金小姐多了几分灵气。
“其他人呢?”
“战死了。”桫椤的泪从脸颊滑落。
燕无息拍拍她的肩膀安抚她,桫椤断断续续的哭声夹杂着听不清的话语,“他们说……说我们……不祥,说我们之中……有有灾星降世……”
家破,人亡,在云中有几个人不是这样呢?
“你给我的这个到底是什么?”燕无息听着这梨花带雨的哭声,有些手足无措,他想到的办法只能是转移话题。
桫椤擦干眼泪,“千足堇,在我们那里是很珍贵的。你是我唯一的朋友,送给你。”
“这东西……有什么用?”
桫椤把另一只耳坠摘了下来,盒子里面躺着的也是一只五彩的千足堇,桫椤把它倒在手上,它在桫椤白皙的手臂上爬了一会儿,便融进了她的肌肤里。“你看,没毒的吧。你也试试?”
燕无息觉得这小东西十分有趣,桫椤一脸真诚更让他无法拒绝。那个虫子顺着他的手臂融入了他的身体,只是他不知道,这小虫子在十多年后,会成为他们最后的羁绊。
从此,两人正式成为玩伴,燕无息逐渐冰冷的心被桫椤天真的笑容慢慢融化了。两个人在云中偷瓜打枣、踩水嬉戏,十多年后的燕无息回想起来,这是他一生中仅有的幸福时光。
(五)
十九岁的燕无息站在云中远郊的山岗上,面前是两座坟,新坟紧挨着旧坟,那是他的双亲最后的归宿。
他记得母亲垂危之际拉着他的手,“息儿,不要恨,你要坚强的活下去。”
母亲在嫁给父亲前也是都城的名门望族的大家闺秀,知书达理,流落到云中她甚至没有一句怨言,为了生计她放下身段,做起了缝缝补补的粗活,她对燕无息唯一的要求是不要做丧尽天良的事情,败坏家风。但她不知道燕无息一直骗着她,为了给她治病,他做了为世人所不齿的职业——杀手。可是,他们都没有想到,哪怕万两黄金也换不回她的命,哪怕万两黄金浪子也无法回头。杀手是一条不归路。
燕无息在两座坟前无声地落下了泪,他没有察觉到桫椤站在了他的身后,那个正值及笄之年的少女已出没得亭亭玉立,她从身后抱住了他,此刻他们只有彼此。
“娘死了。”燕无息像个孩子一样跪倒在地上,“爹死了,娘也死了。我已经没有亲人了,桫椤,这是对我的惩罚吗?”
“不会的,无息哥哥,你还有我。”
“我对不起爹娘,对不起燕家的列祖列宗。”燕无息成为杀手的事情,只告诉了桫椤,也只有她能明白燕无息此刻更多的是愧疚。他惨烈一笑,“我的双手沾满了鲜血,桫椤,这样的我,不值得你陪着。”
桫椤扯过燕无息的手,在他手里放了一朵很小的蒲公英,她握紧他的手,“你从来没有问过我的身世,那时候我也不想说。我生在南疆,出生的那个晚上,千载难遇的血月,族人本来要杀了我祭天神,幸好大祭司救了我,收我为身边的圣女,大祭司威名远扬,深受族人的敬仰,大家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可是我七岁那年,灾难还是降临了,朝廷的占星师预言南疆有异动,皇帝派兵屠城,逃出来的只有大祭司和我,所有的族人无一生还。”桫椤的语气轻描淡写,“小时候我以为大难不死,还能得到圣女的称号留在大祭司身边这等殊荣,真可谓必有后福,原来啊命运给我们安排的东西都是有代价的,幸福就是那么短暂,抓也抓不住。你说你的手上沾满了鲜血,我又何尝不是呢?那是全族人的鲜血啊。”
燕无息没想到这个看似无忧无虑的少女原来也承载着悲惨的命运,“桫椤,我在爹娘的坟前立下誓言,待我锦衣归来,我定娶你为妻。”他的手抚摸着那鸡蛋般光滑柔嫩的脸,他相信他能做到,为了她,为了他们的未来,他要抛却杂念,无心无情。“那一天我们离开云中,去一座江南的小镇,听小桥流水,看锦绣山河,我不是杀手,只是你的夫君,我们茶楼听戏,携手白发,好不好,桫椤?”
“好,我等你。”
少年英俊骁勇。
少女笑面如花。
他许诺她一世长安。
她答应他浪迹天涯。
那一年,云中,正值处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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