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念真：念念风尘，念念你

最近，在读台湾作家吴念真的《这些人，那些事》。

吴念真：念念风尘，念念你

作为电影人，编剧、导演、演员的吴念真，最早知道他，是有关译林出版社的这本书了，当时只是草草浏览片刻，如今捧来细读，为之失色。

《这些人，那些事》分了5个部分，大致将吴念真的人生旅途勾勒成一条线：九份矿山的童年和少年、军营的青涩青年、台北的创业青年、电影届的壮年。

文字叙述平缓，浅尝即止，毫无煽情字句，就像一位深谙世事的长者在和晚辈对话：“啊，我跟你讲啊，我曾经……”

细细读来，实有太多感动。

吴念真：念念风尘，念念你

书中很多来自他本人的故事，酸甜苦辣，一度看的想要落泪，心里难受，甚至感觉大脑一片混乱，想要把书放下。

用“台湾最会讲故事的人”来形容他再贴切不过了。擅长用短篇故事，毕竟，没有什么比流露真情实感更能打动人心了。

他说，“任何事情没有办法感动我自己的时候我不会把它写成文字想去感动别人，我觉得这个部分最重要。”

01.从此，再无念真

在台湾，吴念真被称作“国宝级欧吉桑（大叔）”。他写小说、写剧本，当演员，是讲故事的人，也是故事中人。

他为什么擅长讲故事？

据说，这和他小时候喜欢听村里大人树下休憩聊天有关。乡下人说话直来直去，自然不会过多在意遣词造句，所有的大悲大喜，几句话就可以讲完，就连心酸的过往在茶后饭语也变得云淡风轻，听得多了，也就知道了寻常人家最常发生的故事了。

吴念真：念念风尘，念念你

吴念真出生在一个靠矿吃饭的清贫小村，在那个年代的台北县瑞芳镇九份村，算是真正的乡下人。作为矿工的儿子，一向喜文的他，大学选择了会计系，也是自己做的专业选择。

“那时有个我很尊敬的作家，他在银行做事，我觉得太好了，我要学他。我觉得念会计系不错，可以在银行上班，这样可以养家嘛，爸爸妈妈一定靠你养，所以整个决定都非常清楚。”

他从大学时代尝试写剧本，刚刚毕业，就被通知去电影公司上班。于是，我们在华人影圈，又见到一名优秀的编剧。

吴念真本名吴文钦，之所以取这个名字，因为初恋的名字为“真”。

当时他要去金门当兵，女友阿真特意买了一千多个信封，打算写上她的名字，贴好邮票，让吴念真在当兵期间给她寄信。

那时候一张邮票两块钱，一千多张邮票就是两千多块台币，足足花了阿真五个月的薪水。

只是不等一千封信寄完，在金门的最后时间里，阿真另嫁他人。

得知此事的他，愤怒，痛苦，还曾扬言想要杀掉阿真，冷静之后明白生活不过如此。于是潜心创作，开始写小说，投稿。

有一次他让妹妹帮他寄一个小说去投稿，妹妹知道他跟阿真的故事，在寄出信之前，把他的名字“吴文钦”涂掉，写上“念真”。直到稿子发表之后，他才知道这个名字。

没想到，念真此后居然小有名气。初恋为此过电话让他更改名字，不想每次看到而感到难过。

编辑却说，“念真”已经有了点知名度，就不要改了，把自己的姓“吴”加进去，吴念真，意思就是无念真了嘛。

后来，侯孝贤讲他和阿真为原型的爱情故事拍进了电影《恋恋风尘》，从此，也成为吴念真的太太心里一个心结。

结婚后只要有人打电话说“我找念真”，她就说：“等下！”

如果有人讲“我找文钦”，她就会说：“你等一下哦~”

有一次媒体到吴念真家里采访，整场谈的都是 《恋恋风尘》里关于初恋的故事，把一旁端茶送水的吴太太气炸了。

但是对太太本人，吴念真是这样赞赏的：

“我觉得她很厉害，当时侯孝贤在家里和我谈拍电影，我给他讲自己的初恋，她却在旁边给我们倒茶……这样的女人很厉害，是要给她立碑的”。

吴太太还曾经很认真地问他，一生中最爱的女人是谁？

吴念真回答，奥黛丽·赫本。

吴太太觉得他在回避问题。

吴念真就说：“没有啊，小时候我最爱的真的是奥黛丽·赫本；大了还是最爱奥黛丽·赫本，可是发现娶奥黛丽·赫本是一件很难的事，那么其他人对我来说都是第二了。”

02.有些事情永远放不下

吴念真喜欢汪曾祺这样的作家，受汪的影响，他的文章也是平淡朴素，却更有戏剧性，用冷静的笔调书写理性的力量。

在《这些人，那些事》里，吴念真不只写别人的故事，还有自己的故事。

关于弟弟，文章《遗书》让许多人看到泪目。

因欠下千万赌债，弟弟在自己的车内引废气自杀。

而自杀的地点就在吴念真以前曾经带他们兄弟姐妹们去眺望远方、告诉他们远方是多么美好的山顶上。

那时候身为矿工的父亲不慎受伤，妈妈在医院照顾。作为大哥的吴念真带着弟弟妹妹来到这个山顶，说“长大以后，我们要去台北赚钱，然后拿钱回来给爸爸妈妈，这样我们就不会没钱买菜了。”

弟弟离世时，吴念真的母亲身患癌症，得知儿子死讯后，在房间里待了一整天，不让人进去。

吴念真关照所有的人都不要来，自己则站在母亲的房门外等候。

母亲问他：“你处理弟弟，有没有很妥当？”

吴念真回答：“很妥当，衣服都穿好了。”

“有没有很难看？”

“没有。很好！”

吴念真对母亲说，他和检察官打开车门的时候，看见弟弟的眼角旁有两道白白的痕迹，好像之前在哭。

母亲听后，喊了一声：“你为什么还要来剜我的心呢？”

弟弟走后，吴念真再也没有去过那片山顶，直到后来有出版社提出要带着读者追寻他的故乡。他带了40个人回故乡，终于有了勇气重回那里。临走时，他对读者们说， “是你们让我有勇气再度回到这里，谢谢你们。”

弟弟2001年过世后，身为长子的吴念真又接连失去了母亲和妹妹，重度忧郁症的妹妹和不堪矽肺之苦的父亲也都是自杀，父亲是从医院的病房跳楼的。

中年承受至亲们的离去，对吴念真来说打击极大。

他说，“丧父太痛，我就一直不停地写，写各种文章悼念，用这样的方式来疗伤，后来写得多了，有人说干脆拍电影吧。我明知道侯孝贤那时候很忙，但还是先去找他，他看了看剧本，跟我说：‘自己的爸爸自己拍啦！’

吴念真：念念风尘，念念你

后来吴念真拍了《多桑》这部电影。

他说，“有些事情永远也不能放下。”

03.在人生最累的时候出演《一一》

吴念真是圈子里众所周知的“无条件”：一件事情要求他帮忙，只要跟他磨久一些，他就会答应下来，骨子里并非一个善于拒绝的人。

观众最为熟悉他的电影《一一》，杨德昌一开始就希望他来演男一号，但是那时候吴念真同时在做两个电视节目，写专栏，拍广告，忙得不可开交，就对杨说“你去找合适的演员，如果到时候要拍了，又找不到合适的，你需要我，我就答应演。”

后来才知道杨德昌根本没有考虑过别的演员。他告诉吴念真，“剧本就是照着你来写的”，他看见了吴念真身上一直压抑着的那一面。

吴念真的儿子吴定谦，原本是《一一》里高中生的人选，但是演了一场戏后，吴定谦就不肯去了。杨德昌又叫了好多次，他都不去。杨想约吴定谦单独见面，他也拒绝了。

于是杨德昌希望吴念真能去说服儿子继续来拍戏，吴念真说“我家不是靠说服的，我尊重儿子的想法，应该是你去跟他讲，而不是我去跟他讲的。”

但是吴念真还是问了儿子原因，儿子说原本《一一》的女主角是从几百人里挑出来的，杨德昌叫那个女孩休学来拍电影，那个女孩就休学了，但到开拍的时候，已经是下一个学年要开始了，杨德昌让她再休学，女孩又照做了，结果到了正式开拍，杨觉得那个女孩不适合这个角色，就让她走了。那个女孩因此抑郁了一年多，几乎崩溃。

儿子对吴念真说“爸，我觉得杨伯伯爱电影大过爱人。我觉得还是应该爱人多一点。”

拍《一一》的那段时间，是吴念真最忙的时候，而且《一一》拍摄的时间很长，吴念真所演的主角NJ有很多疲惫的表情，他说那不是演出来的疲惫，而是真的疲惫。

拍完《一一》之后，他说“我一直没完整看，因为不喜欢看到自己。我所有的东西，完成后都会在电脑存档里删除，值不值得留下，值不值得记住，是别人来认定的，而我，只面对此刻的工作。”

初翻这本书，有令人捧腹大笑的画面感，甚至是笑到肚子疼，他的文字，谈不上词藻华丽，却令人深感亲切难忘，所谓的写作技巧，在这里都化作最朴实纯粹的感情。

曾有人说过，文学就是用孩子的眼光观察世界，长大之后学会运用文字，然而仍然没有失去孩子的心，这个时候的写作就是文学。

吴念真：念念风尘，念念你

说实话，我已经不愿意一读再读这样的苦难了。有人说该书是以吴念真的生命旅程而不是文章的温度排序的。奇怪的是，我们在寒冷和温暖中进进出出，不觉突兀，只觉痛彻心肺或如沐春风，因为苦寒的日子和焦枯的景像并没有他本性中的温暖。

所以，令人读来百感交集，一直念念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