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土地我的河

父亲的土地我的河

我家有十几亩山地，布条一般随意搭在山间。那是父亲的土地，我的河。

父亲像侍弄花草一样待弄着土地，尽管他不是个好农民。用母亲的话说，父亲种了一辈子地仍不会种地。这点从父亲耕地上就可以看出来，父亲耕地敷衍了事，耕不深，年年耕个地皮。每年割麦时母亲总是责怪父亲没耕好地。

自从上初中时起，每个暑假我都帮父亲耕地，我下定决心要耕透每一块土地，让土地长出蓬蓬勃勃的麦子。但我太懒，晚上看书到深夜，尽管每次发誓赌咒要早起，第二天依旧被瞌睡粘到床上，撕扯不动。睡梦中父亲收拾完耕地家当，拉上马出门，临走扔一句“在山背后，早点来”。半天之后才听见小马驹伴着达达的蹄声欢腾出门。我翻个身，又放心地睡去。

母亲催了四五遍，碗里的蛋汤结了冰，太阳的脸露出来了，我才胡乱穿衣起床。三口两口喝完汤，五口六口吃完薄油饼，扛上铁锨，提上父亲的干粮出门。

翻过大家豁，晨晖中，远远看见父亲和马慢悠悠地在耕地，似在水中游动的鱼。我家的黑马拖着臃肿的身子，低着头，不紧不慢地走着，悠然自在，不像是在耕地，倒像是在散步。父亲呢，佝偻着腰，双手扶着犁把，不紧不慢地跟着，生怕铁铧钻进土里，不时往起提一下犁把。马停下来，父亲也停下来，擦擦汗，虚晃一下手中的鞭子，鞭梢掠过马圆滚滚的屁股，划个圆，又返回来。马回头看看父亲，依旧不动，站一会儿，洒泡尿，才又慢悠悠地迈开腿……

小马驹在地头玩草，感觉到我来了，兴奋得甩开蹄子奔回来，到我跟前一个急刹车，身子一个趔趄，又踅回去。这样三四趟，我便到了地里。父亲正好耕到地中间，马自动停下来，等父亲喝汤。

父亲吃干粮，我已手扶犁把跃跃欲试，马儿回头看着父亲，脚步没有走动的样子。“让马缓一下，那边有几颗莓子，专门给你留着。”我走过去，野棉花叶中果真藏着几颗大莓子，红红的，放进嘴中，一直甜到五脏六腑。

父亲吃完干粮，照例要卷根烟。父亲饭可以不吃，烟决不能不吃，烟是父亲力量的源泉。卷烟纸是我的作业本，杂拌烟叶很便宜，几块钱一斤，可以抽好长时间。父亲从塑料袋中掏出裁好的纸片和烟叶，长方形小纸片横向对折一下成一沟槽，将烟叶放在沟槽内，不停揉捏，张开的纸片魔术般成一筒。舌头舔一下纸头，粘住。两端拧几下，掐掉多余的纸，塞进嘴里，便在烟雾缭绕中享受神仙生活了。

一次父亲正在卷烟，罐里还剩点汤，我把汤罐凑到小骡驹嘴前，趁骡驹不备把罐子戴到骡驹头上。小骡驹慌了，撂开蹄子满地狂奔，不小心踢翻了父亲装烟的塑料袋。骡驹奔了几圈，实在没辙，睡到地上乱蹬，父亲走过去取下罐子，抚摸着骡驹的头，似抚摸着自己的孩子，不停地责怪我。

我耕地，父亲拿着铁锨挖地畔屲角马儿耕不到的地方，不停地看我和马。

我脱下鞋子，赤脚走在松软的土地上，凉丝丝，软绵绵的，感受着来自大地深处的微凉。“把鞋穿上，地里有刺和石头。”父亲反复叮咛，但我毫不在意。

我瘦小的身子爬在犁把上，使劲往下压，明晃晃的犁头钻进土里，翻起多年未翻出的肥土，潮湿温润的黄土向两边翻去。马勾着头，使劲拉，刚一停下，“啪”地一声，鞭子结结实实抽在屁股上，又弹了回来。马回头瞅瞅我，又勾下头，向前走去。只两三个来回，一串串汗珠便从马背上滚下来，浸湿了肚子下一大片毛。我耕过的土地，一垅一垅，显示着劳动的痕迹。

“把地耕平，少摊点土，马老了。”

“把铧上的土擦一下，光铧就够马拉了”

“提着犁把，看你把马累得，马刚生完驹，虚着呢……”

父亲不停地唠叨，但我不听，依旧我行我素。地头回马的时候，我提起木犁，“吁”一声，马停住，再喝一声，马儿转头，我顺便用脚擦去淤积在铧尖的泥土。转过去，我左手扶犁把，右手扬鞭，从容自在，似驾着条小船，任铧尖轻翻着泥土，成一条滚动的河流。金黄色的太阳照着大地，新翻的土地散发着潮湿的清新味。豆大的汗珠从我额头渗出，衣服都湿了。

日上三竿，地耕完了，翻过二遍的地要耱平，我喜欢耕地，但讨厌耱地。我坚持用马拉着耱，父亲说马累了，非要自己拉耱。我拗不过父亲，只能顺从。

“你看你今早把马耕成怎样的了，浑身水洗过一样……”父亲卸着马身上的家当，爱抚地摸着马背，马回头看着父亲。

一卸完家当，马立刻大山般躺倒到松软的土地上，脊背触地，四脚朝天，翻滚几次，临起来前还要脖子抵着地，磨擦几下。马站起来，浑身触电一般一阵哆嗦，泥土四溅，黑毛蓬松，长长的马鬃在空中甩舞。抖完身子，轻唤一声骡驹，骡驹迫不及待地钻到马肚下去吃奶。

父亲拉耱，我压耱。父亲如一匹老马，勾着头，身子向前微倾，双脚钻进泥土中，肩上的绳子紧紧勒在肩膀上，绷得紧紧的。父亲不紧不慢地走着。我故意使劲往下压，父亲步履蹒跚，身子左摇右倾，我一放松，父亲的身子便往前一蹿，差点栽倒。  “好好压耱，别耍子!”父亲回头瞪一眼我。“爸，其实一辈子当个农民挺好的。”  “有啥好的，土里刨不出钱。好好把书念!”……

我们似两条鱼，在烈日下游戈，虽累，却浑身舒畅。这是我们祖祖辈辈延续了几千年的生活，我喜欢这种生活。耱完地，躺在地头，那种舒服，赛过神仙!是别处体会不到的舒服!

我和父亲一起耕了十多年地，马老了，父亲也老了!我也长大了，有了自己的生活。我不再耕地。

如今，离开了土地，我如马关进了牛圈，鱼搁浅在沙滩，鸟关进了笼子，处处不自在。我怀念父亲的土地我的河，怀念与父亲一起耕地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