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问她:“你是为了舞蹈才不要孩子的吗?”她回答说:“有些人的生命是为了传宗接代,有些是享受,有些是体验,而我是生命的旁观者,我来世上,就是看一棵树怎么生长,河水怎么流,白云怎么飘,甘露怎么凝结。”
在我看来,或许只有杨丽萍才有资格说出这句话。旁观生命,不是远离人间去做一个隐者,也不是深陷滚滚红尘的凡俗。正像杨丽萍一直做的那样。或许这应该是一个艺术家应有的姿态,你望向他们,无论他们是什么装扮,是青衫落拓还是锦衣华服,你都觉得无法接近。可是他们本身在做的,就是在自然人间,或许还握着你的手,触摸着你的心。

我第一次看见她,不知道是哪年什么卫视的舞蹈节目了,我很小,或许只有五岁。可是我永远也无法忘记她的身影。那是《月光》。她是一尾灵蛇还是一棵婆娑芭蕉树,又或者是一个美丽的白族姑娘,我无从得知,她用手,用腰身,用裙角,塑造了一个模糊却具体的意像。是万物的探求与诉说和大自然的接纳与回应;是灵的交融,生灵对世界的诚恳和热情。背景是一个圆满的月亮,亘古至今,都是那一个月亮,人类和动物有时生长有时湮灭,月亮依旧,月光仍旧映照人间。
或许这时的她才那么让人不可捉摸却能真实感受,感受到她是我们身边的一个生命,是人是神,是鱼是鸟,都在同一个月亮下。

后来我陆续知道了她的《雀之灵》,和《云南映象》《十面埋伏》。 她一直在那里。她没有冷然超脱,也没有一脚踏进你的世界。她持续的感知世界,有不安和对美的渴求,她把这些都融在舞蹈里。从年青到中年,她一直舞着她的,人类的命运。

《雀之灵》无需多言,自她以后,东方的孔雀印象即是杨丽萍。在遥远的云南深山中,一只孔雀,艳丽和平和,骄傲和低垂,欢乐和哀伤,这些看似冲突的特征在她的身上却得到了奇妙的统一。典雅的发髻,姣好的面容,惊为天人的身姿,白裙上孔雀羽毛的图案,灯光的明暗,使她站在那就是一幅画。随着手掌抬起,肩颈耸动,脚步错换之间,孔雀迎风独立,孔雀跃动,孔雀流泪微笑。孔雀的一生,孔雀灵魂的生与死,尽在这支舞中。她是孔雀,是孔雀之王。

她曾说过“皮娜跳舞出于痛苦,我不是,我跳舞是因为插秧,丰收,出嫁这些美好的时刻,是由于快乐,赞美和感恩”(德国现代舞艺术家皮娜鲍什)。《云南映象》或许出于此。她离不开故乡热土和那片土地上的人们,她热爱的东西亟待保存。天地混沌,唯有一轮红日,男子用斧头劈开世界,唤醒人们。对太阳的崇拜,对土地的向往,对家园的眷恋,祭火,朝圣的虔诚。你不知道为何感动,但那感动分明。那是人类原始的颤动,血脉中流淌的印记。
“埋伏,不仅仅是古人的恐惧,现代人也有,我们每个人都在被埋伏—外界的,心灵的,时时刻刻。这是很现代也很普遍的人性的东西。”《十面埋伏》,万把剪刀实在令人不寒而栗,这便是现代世界。一地红色绒毛,白色剪纸,剪刀的坟墓,男旦的柔美,京剧和舞蹈的结合。欲望是由古到今的,恐惧是由古到今的,田园牧歌与都市喧嚣终有分明的不同,人们终要坦然的面对不可阻止的改变。她也是坦然的,她坦然接受村庄的没落,城市的兴起,接受黑暗与光明的交织。她把自己小心翼翼的担忧放在舞蹈里。
我在长大,可我却没看见她老去。老去不是脸上生皱纹,额上添银丝。老去是不敏感,不生动,不愿感知自身和大地,不去关怀一只小鸟,不去听秋天叶子落下的声音。可她的笑容依旧,舞动依旧,触碰与感动依旧。她不愿人们神话她,她说她最喜欢的称号是巫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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