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范建东离开和谐客栈,去找下毒的人。
路上,范建东一直都面色沉重,没有吭声,看来我们面对的是一个非常棘手的敌人。
走出两条街,房屋越来越破旧,我忍不住问道:范兄,我们这是要去哪?
范建东说:去找线索。
我说:怎么不见夏兄和花姑娘?
范建东面露难色,说:昨晚的事情马兄你真的都不记得了?
我说:说了我被人下药了。
范建东“哦”了一声,不再说话。
又走了一会儿,范建东终于又开口了:马兄,我一直想问你一件事。
我说:什么事?
范建东说:朱长老到底在什么地方?
此时此刻我早已确信这三人并非朝廷派来的奸细,便也不再隐瞒,坦然道:他已经逃出城去了,范兄不必挂念。
范建东忽然停下脚步,道:你确信他已经出城?
我说:我亲眼所见。
范建东追问道:他一个人逃出去的?
我说:不错。
范建东沉吟半晌,道:不可能,他不可能为了逃命抛下他的丐帮兄弟。
我叹气道:其实这也不怪朱大哥,他当时也是自身难保。
范建东又惊道:你叫他什么?
我说:朱大哥啊。
范建东不说话了。
我说:如果尊师真的有非常重要的消息要转告朱大哥,范兄或许还追得上他。不过我却有要事在身,不便和你们一起动身。
范建东忙道:还请马兄指点!
当下我和他讲了朱轰逃跑的方向。
范建东道:事不宜迟,我要快些去通知我的师弟师妹。不过……
我笑道:范兄不必担心我,那下毒的人并不下杀手,看来并非是冲着我的小命来的。你还是办你的正事要紧。
范建东不再多说,快步前行,很快便将我带到了一条巷子前。巷子很深,最深处有两扇破旧的大门,上面油漆已经剥落,似乎还贴着一副对联,纸张已然褪色。
范建东抱拳道:马兄,既然已经打听到了朱长老的下落,我三人还需先办好这十万火急的要事,这就告辞了。这巷子深处的宅子里住着一位老前辈,你千万不要让他知道你是丐帮弟子,只要说你是武当弟子就行,他一定会帮你找到那个下毒者的。
我当下谢过范建东,与他告辞。范建东一转身就大步流星地离开了,看着他的快速远去的背影,我不禁想知道朱轰当年年纪轻轻是如何结交武当派老前辈的。
一直到范建东彻底消失在街角,我才回过身来,独自一人走进了深巷。
这条巷子确实不短,足够让我思考很多问题。
我首先想到的是,那下毒者为什么要给我下蒙汗药?害我晕乎了一晚上,到第二天中午才醒。如果是普通的小贼,为什么我包袱里的东西一样没少?如果是武林高手,为什么不直接把我打一顿?如果是用毒专家,为什么不用一些更厉害的毒药?比如某种定时毒药,七日断肠散什么的,那样他就可以在这接下来的七天里随心所欲地操纵我了。
这个问题我根本想不明白,只有等到见过那老头子再说。
之后我又想,这老头子是什么人,他和那个下毒者有什么关系吗?为什么不能让他知道我是丐帮中人,莫非他和丐帮有仇,或是他见利忘义,会把我出卖给朝廷?
这个问题也不是我能想明白的。
最后我想道:范兄带着夏兄和花姑娘去找朱大哥了,不知道最后能不能找得到,也不知道武当派前辈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要通知朱大哥。办成这件事情之后,这三人是否还会回来找我,那花姑娘……
想到这里我不由一愣,隐约有些想起了昨晚发生的事情。
这时我来到了那所宅院跟前,只见那破旧大门上贴着的对联写的是:
天下大事在天下
太平国度不太平
我心笑道:什么狗屁不通的对联,看来这宅子的主人虽说关心天下事,可是文化水平不怎么高嘛。
我推门而入,只见庭院杂草丛生,似乎已经很久都没人住了。
我上前几步,来到屋前,高声道:晚辈武当三流子弟马建康,有事求见老前辈。
屋里没有反应。
我又叫道:老前辈?有人在家吗?
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我在屋前愣了半天,突然感到不对劲,拍腿大叫:糟了,莫非是中了那个犯贱东、下贱良的奸计!
我正欲回身去追赶范建东,这时屋里忽然有一个慵懒的声音叫道:吵什么吵啊,一大早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我一听这声音,心里大喜,刚才那一霎那之间我差点以为自己上当受骗,好在这老头子耳朵不聋,不然我这就去要和三位道友算账,到时候大家翻脸事小,耽误了他们的大事,那就大事不妙了。
屋门非常破旧,被虫子蛀了好几个眼,表面沟壑纵横,却不粗糙,似乎是用一棵一百年前就已经枯死的老树做成的。一阵刺耳的咿呀声传来,屋门被人从里面推开,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一双干枯的手。这双手贴着这扇破门,给人感觉就像是从这棵枯死的老树上伸展出来的枝桠,没有任何的生气。这估计也是一双一百年前就已经枯死的手。
从屋里走出一个伛偻老头,比我见过的任何老头都要老,我甚至从来都没有想过一个人可以衰老成这副模样。
但是,在我看到他的那双眼睛之后,我更感吃惊。这完全不是一个老头子应该有的眼睛,如果只看他的眼睛,你准会觉得这是一个二三十岁的精壮男子的双眼。
我满怀崇敬地说道:前辈,你好。
老前辈打了个哈欠,道:怎么是个小鬼头?
我行礼道:晚辈马建康,是……
老前辈突然打断我,道:知道了知道了,当我是聋子啊。武当派的牛鼻子,没一个好东西,三十年前还说要把武当派改名为无党派,从此不和朝廷有任何的瓜葛,结果呢?你们那武当派掌门慕宥老道说话就像放屁,手下的小牛鼻子能好到哪里去。
这一席话令我大为意外,我不由得心想:难道范兄太过高估自己门派在这位前辈眼中的地位了?
老前辈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我,说:小牛鼻子,你为何前来扰我清梦啊?
我硬着头皮道:老前辈,我……贫道我……我是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老前辈似乎有些意外,道:向我打听人?哈哈哈,这几十年来,向我打听事的人不少,向我打听人的,恐怕你还是头一个。你想打听什么人啊,先说来听听看。
我说:我想打听一个擅长下毒的人。
老前辈皱眉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想打听的人是武林三大下毒高手之一。
我说:我想应该是的,除了他们三个,没有别人有这么大的本事。
老前辈道:你怀疑是姓周的?
我说:不错,因为百毒仙子和臭虫已经多年不在江湖上露面了。
老前辈冷笑道: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知道的还挺多。
我撒谎道:家师常教授给我们一些江湖小常识。
老前辈道:只可惜你那牛鼻子师父自己就没什么常识。
我惊道:此话怎讲?
老前辈说:如果你想找周无害的话,恐怕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我问道:什么代价?
老前辈说:死。
我又是一惊,道:周无害已经死了?
老前辈说:不错,早在三年前,周无害就已经中毒身亡。
我更是疑惑重重,道:这世上难道还有人能够毒死周无害?
老前辈说:据我所知,没有别人。
我说:那他为什么……
老前辈道:最擅长用毒的人,本身也离毒最近,这个道理应该不是非常的复杂。
我说:难道他是自己毒死了自己?
老前辈说:若非如此,周无害命中注定能够活到八十岁。只可惜,死在自己手上,也是他命中所注定的。
我奇道:那他不就有两个注定矛盾的命运了吗?
老前辈说:每个人都只拥有一个命运。
我问道:那前辈刚才又为什么说……
老前辈打断我,道:发生之后的事情,才能够被真正写入一个人的命运。那些尚未发生的,只是命运的潜在可能性。
我说:如此说来,一个人必须在命运到来之时才能知晓自己的命运?
老前辈说:也不是那么绝对。
我静听老前辈讲解。
老前辈解释道:其实历史的发展就像是一张网的编织过程,我们每个人都是这张网上的一条线。在已经发生的事情中,已经成为历史的部分里,那条线被永远留在那里,那部分被编织好的网永远不会再有变化。可能会发生变化的,只是未来的那一部分。
我说:这话跟没说差不多。
老前辈不以为忤,道:可是历史这张网是有规律可循的,它会在不同时间点的不同地方出现相同或者类似的结点。人的命运是一条线,一条线的未成形部分是无法预测的。但是这不是一条孤立的线,它和其他的线之间有交集,是构成历史这张大网的一部分。既然历史是有规律的,人的命运自然也不是不能预测。
我似懂非懂地问道:也就是说,一个人的命运取决于历史的发展?
老前辈双目突然生光,道:这只是表面现象,如果从根本来看,事实恰恰相反。
我惊讶道:历史的发展取决于一个人的命运?
老前辈说:不是一个人,而是很多人的命运。
说完这句话,老前辈转身欲回,他那瘦小干枯的身体艰难地移动着,让人不得不担心在下一个瞬间他的命运之线就会完全定形。
我上前两步,叫道:前辈!
老前辈没有回头,说: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我说:我……我是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老前辈说:打听谁?
我说:周……周无害。
老前辈说:我有没有回答你。
我说:嗯。
老前辈说:那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说:我还想请教老前辈一些问题。
老前辈说:在你请教我问题之前,你不应该先坦白自己的身份来历吗?
我脸红道:我……我……
老前辈说:你知不知道武当派最擅长的功夫是什么?
我想了想,道:自然是太极拳和太极剑法。
老前辈说:那你带着一根棍子是什么意思?
我本想狡辩两句,因为武当似乎也有一门叫“八卦棍”的功夫。但是这位前辈看上去并非泛泛之辈,他的长相虽然猥琐,两只脚几乎都已经跨进了棺材,但是他的眼神实在太锋利了,仿佛能够穿过躯体看到人的内心,让人不由得肃然起敬。哪怕此刻他正背对着我,我也不敢再说半句谎话。
老前辈说:既然你不想说,我也不勉强你。
眼看老前辈又要进屋去了,我连忙道:前辈,其实我不是什么武当派弟子。
老前辈停下了脚步。
我又说:我也不叫马建康。
老前辈没有回过头来,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听着。
我说:我之所以隐藏身份,实在是因为我有迫不得已的苦衷。还望前辈见谅。
老前辈说:来我这里的人,都要坦白身份。来头比你大个十几倍的都有。
我说:我只是想知道,前辈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你……
老前辈笑了一声,说:为什么我的眼睛仿佛能够洞穿你的内心?
我又是惊奇又是惶恐,从刚才开始,已经有好几次,这位老前辈都将我心里想说的话先说了出来。难道他真的能够洞穿人的内心?
老前辈叹了一口气,道:看来你是真的不知道我是谁。叫你来找我的那个人是你的朋友吗?
我说:不错,他是我的朋友。
老前辈说:他真的是你的朋友吗?
我忽然有些犹豫,但还是说道:他自然是我的朋友,不然他怎么会带我来找你?
老前辈说道:如果是朋友,他为什么不和你一起过来?
我说:他说他……
老前辈又一次接口道:他说他突然有非常重要的急事不得不立刻去办对不对?
我虽说已经有些习以为常了,但还是忍不住问道:你怎么知道?
老前辈说:我要是他也会这么说的。
我说:听前辈这么说,他让我独自一人前来拜见前辈是想要害我?
老前辈说:你觉得你像是日后能够在江湖上混出一点名堂来的人吗?
我顿时想到了那张通缉令,不久之后江湖上肯定会传遍我马小刀的名字,到时候不论朝廷还是江湖各帮各派都会四处搜捕我,那样算不算是混出了一点名堂?
但是面对老前辈,我还是不由得谦虚道:我觉得我不会。
老前辈说: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人物?
我说:谁?
老前辈说:先知。
我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道:我不知道。
老前辈说:近几十年来,江湖上很多将要出道的新人都会去找先知。
我说:去找先知干嘛?莫非是算命?
老前辈说:不错。混江湖就相当于是在刀口上过活,整天和刀子打交道的人多多少少是相信命运这个东西的。
我说:知道自己命运之后他们又能怎么样?如果命运已经确定,他们做什么事情都只是为了实现某个已经确定的未来,那样的话人生岂不是太过枯燥?
老前辈说:你忘记我刚才说的话了吗?没有人的命运是已经确定的。
我说:那我就更奇怪了,既然命运不可预知,那他们为什么还要找先知算命?
老前辈说:你这小鬼就是喜欢想当然,你怎么可以从“命运是不确定的”推导出“命运是不可预知的”呢?
我说:命运如果不确定,那又怎么能够被预知呢?
老前辈说:被预知的,不是确定的命运,只是可能的命运。比如一个人在未来有可能成为武林盟主,但是这个人真的会成为武林盟主吗?万一有其他竞争对手得知这个消息,趁着他熟睡时把他暗杀了,试问死人又怎么成为武林盟主呢?所以,有可能,就有不可能。
我说:我被你绕晕了,我觉得你说的都是废话。我只觉得,如果一个人命中注定会成为武林盟主,那么就算全天下的人想要在他熟睡的时候暗杀他,他也是不会死的,就算有人在他脑袋上插了一百刀,他也一定会遇上绝世神医重新活过来的,也就是说,在他成为武林盟主之前,他都不会死,除非那个先知是个骗子。
老前辈说:你确实被绕晕了,千万别那么想。命运只是一个方向,每个人命运的方向是确定的,在这个确定的方向里还是会发生许多不确定的事情。如果连这些不确定的事情都能被预测,先知一定会遭到比瞎了双眼更加残酷的天谴。
说完,老前辈转过身来,眼珠子瞪得大大的,眸子一动一动,完全是一双年轻人的眼睛。
我不寒而栗,颤抖着道:先知的双眼是什么瞎掉的?
老前辈说:在他二十八岁那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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