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故事大王比赛，没有第一次唱歌比赛那样好看、好讲，
然而简单可爱却意料不到的故事结局，令我释然庆幸。
每种微小之后，都有宏大之网。我们因此臣服，贴近。
1
从外地回来，到家恰好赶上李斯特放学，兴冲冲眼巴巴站在幼儿园门口等他。那个背着小书包的大头儿子蹦蹦跳跳看见我，满脸欣喜。
“妈妈，如果我告诉你们，今天我根本没有讲故事，你们一定会生气的。”好几天不见，他的第一句话，是欢快却又夹杂了委屈的复杂陈述句。然后，他接过我手里的草莓干大吃起来。
第一次，我为他的语气而困惑。
三岁前，李斯特的情绪在语气、表情与哭泣中简单直接，一眼就能辨明真相，把问题斩草除根。这是每个母亲的本能，无可骄傲，但这种本能令我对妈妈的身份感到稳定。
可是就在刚才，伟大母亲对自己开发的“儿子程序”无法判断，此处有bug。
丝丝缕缕的委屈遮遮掩掩，它们从哪里来，是真实还是演绎，为什么简单随便的一句话，竟使我感到鲜明的不自在？
这不像一个强迫症妈妈非要为孩子擦干流出一半的鼻涕或眼泪那么简单，这里有我的好奇，很重要。
2
在我去外地之前，幼儿园启动了每年一届的故事大王比赛。
孩子们学会独处玩耍后，经常一边拿着玩具模拟角色，一边即时编造故事。诚实说，我享受偷听孩子们讲故事，无论是儿子还是他的朋友们，时常忍住笑声，这是作为母亲难免的趣味吧，不过异想天开的可爱编造，真是舒缓心情，几十年后再想拥有那样的灵气，实在太不可能。
我喜欢听李斯特讲，也酷爱给他讲，所以当老师通知家长，要帮助孩子们准备故事比赛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是：此项活动值得好好对待，好好发挥。
我搬出一些李斯特平日喜欢的绘本，请他选一选。
我问他：“幼儿园的讲故事活动，建议每个小朋友都来分享喜欢的故事，你打算分享什么啊？”
他连想都没想，扭动身体，挥舞拳头在空中比划：“黑——猫——警——长，痛歼，搬仓鼠！”
“啊，这么厉害，可是黑猫警长，虽然不错，但是故事好长啊，比赛时间有限制，再说这个故事对你而言有点难吧”，我说。
“不，我就想讲黑猫警长。”他开始翻书柜找书。
“对了”，我想起他钟爱的一套绘本，还拿到幼儿园图书角分享过，“小土豆怎么样？你不是很喜欢变废为宝，或者森林大露营？”我问。
“生病的小土豆？”，他顿了顿，转身问我。
生病的小土豆是一篇画面感极强、又有很多对话与动作的故事，确实更适合看图。
我一时不知道选什么。李斯特也无所谓了，跑到一边去画画。
“那我们都再琢磨琢磨，晚点儿决定吧”。
洗漱时我想，不如就讲自己编造的故事也不错啊，不过可能不太适合幼儿园的氛围吧。
3
真是夸张，选个简单的故事嘛，怎么疲惫起来了。
想讲有趣的，不想讲太难的；想讲篇幅合适的，不想讲幼儿园课本学过的；想讲有创意的，不想讲点击率可能太高的……
第二天晚上，李斯特不知道从哪里想起来：“妈妈，哪吒闹海。”
心里有个声音跳出来：尊重。
中央美术出版社根据八十年代儿童动画片设计的一套绘本，曾是他的心头好，如果不提醒，还真是很久没有读了。男孩，天然嗜好亲近战争、攻击、武器、英雄，刚读这本书那会儿，天天找来工具假扮风火轮和火尖枪，再用爸爸的皮带当龙筋。
我俩坐在一起，津津有味地重读。
然而，哪吒闹海的故事的确有些，太长了啊，讲得口干舌燥，不适合小朋友参加比赛啊……
对了，这套绘本中还有个耳熟能详的故事，情真意切，篇幅适合，难度一般，是我们童年时深深动容的卡通形象。
不错，就讲雪孩子吧！“雪孩子多可爱啊，可能有些小朋友们没听过，我觉得他们会喜欢！”我拍板了。
“好。”李斯特说。
4
这些故事李斯特比较熟悉，讲两遍，他很快就串联起来，蛮好，还有自己增加的细节。
我给李斯特姥姥交待了故事比赛的事项，让她在我离开这几天，帮小外孙巩固一下。我能想象姥姥如何尽责，就像小时候对我那样。
临走前一天晚上，我和李斯特爸爸、姥姥让他把我们当做小观众，练习讲一遍。他没有不愿意，也没有很愿意。讲到中间，停顿了一会儿，漏掉了一部分情节，有点衔接不上，支支吾吾，小眼睛瞅着我们，沮丧。
姥姥在一边提醒他，不料李斯特很生气，转过身去：“我不要讲啦。”
姥姥问：“是不是因为我打断你了？对不起啊，那你继续给爸爸妈妈讲完好吗？”
“不要”，他说。
这回姥姥不开心了，一副严肃面孔，叹了声气。
我从这个画面中忽然抽离，悬浮着，置身事外凝视姥姥与外孙之间的劝诫、诱导，与气愤、倔强，在那样两幅面孔上，分明印着最熟悉也最恐惧的图案。一幅是爱的失望，一幅是自我的不满。
我察觉哪里不妥，很晚了，大家困了，明天我要出发了。
5
李斯特和小朋友们在院子里玩得热闹，我坐在长椅上，像回忆一部电影，电影是关于一场很棒的故事会，如何被尽责且努力地变成了一个很衰的比赛。
比赛不是儿子的，分明是我的。比赛始末和此刻的晚霞渲染开来，延伸进入另一些时空，支离破碎。
找到答案，就会轻松。
我发信息给于老师，想知道李斯特为什么没有讲，还有，他是什么状态呢。
“在小朋友讲故事的整个过程中，他都表现得很开心，但是在比赛开始之前，是他主动找到我，说自己还没有准备好，所以没有让他讲。”
我给姥姥打电话。
“啊，他练习讲得很好啊，不过昨晚睡觉前他说，姥姥我好像有点紧张怎么办——哦，他已经能感受到紧张了啊。我就安慰他，谁都会紧张，姥姥第一次给大家讲故事也很紧张，慢慢地几次以后就不紧张了，之后没说什么就睡了——孩子今天真的这样和你说啊……”
6
儿子和朋友们追逐嬉戏，他不知道也不感兴趣妈妈此刻在想什么。
众人瞩目的舞台，那个带着爱与责任，努力呈现一个精心选择的故事，把绘本上印刻的文字变成童声，让妈妈为他自豪，担心妈妈失望的小孩——那才不是一个小孩的样子，那是“好”或者“不错”的样子，那是渴望安全的样子，那是怯懦、虚荣、自负或自卑乔装而来的样子，那是虚妄的样子。
小孩真实的模样，是因为好奇一片枝繁叶茂而仰望树木高处，伸手去够他想要得到的果子。迎风落下的雨滴扑面落在眼窝，冰凉的，视线模糊了，他忘掉红果，揉揉眼睛，雨水顺着叶脉枝干，流淌进草丛间昆虫的家。他调皮地触碰，被荆棘的叶子刺痛了手，惊慌失措呼唤妈妈：看！这里有一把叶子剪刀！他热爱此处的冒险，并且悄悄学会了所在的语言。
孩子的田野，妈妈永不可能逐次经过，有幸陪他采下一瓣一瓣果实，却忍不住严肃教导，求得完美，收获赞叹。摘到一枚最好的果，却不懂雨天的田野，不懂此处恰如彼处，不懂目的短浅易入谜局。
整个故事中我惊讶的，是他轻易化解了紧张带来的沉重。我设想其他选择：不去幼儿园，不参加故事比赛，或者努力背诵故事，要勇敢，要上台……小孩心事重重，理不清楚，就猜不透彻。最终，他选择坦白，用一个狡黠的诚实，换得开心享受故事的自在——我没有侥幸，也不以此为豪，他的选择源于天性，无关我期待的结局。但我有欣慰，有庆幸，在微小之中目睹庞大的网，释然惊蛰般掠过。
我在日记里写：
“享受你的选择，享受勤勉坚持，无论艰难与漫长，幸运与短暂，享受你自己。当你准备好开始，不要退却。
——不止送给我爱的李斯特。”
End.
回音记丨亲密养育、个体成长、阅读学习，用心写文字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