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冒记

作者: 陶清秋 | 来源:发表于2019-07-27 23:46 被阅读0次

1.

听何茵茵女士说,我是在一个下雨的夜晚出生的。那是个初春的夜晚,何茵茵本该舒适地躺在床上,身旁的柳国平早已鼾声起伏,电视机里播着时兴的肥皂剧,雨声密集但不恼人地从窗外传进来……但我搅乱了一切,何茵茵女士对我的评价是对的,我总是很急躁,我因此提前一周来到了这个世界。

相似的雨夜,我穿着被雨淋湿的灯芯绒睡衣,脸上是雨水、泪水、口水和鼻涕的混合物,像只遭雨的熊似的敲开了城东花园九栋一单元302的门。何茵茵女士开门之后什么都没问,只轻轻说了句“快进来,别冻感冒了”,仿佛早就知道了所有。我刚消停下来的泪腺顺势又放肆起来。

然而,我很不争气地感冒了。

“妈,你老公呢?”看见何女士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精煮泡面,我忽想起上次回家老柳给我做的“闺女专享早餐”:一碗瘦肉粥、一只糖心儿煎蛋、一杯加了半勺糖的鲜榨豆浆,暗自喟叹了半天,才惦记起好久不见的老柳。

“你爸……参加同学聚会去了,你就将就下吧。”何女士将一杯同样热气腾腾的水以及一盒绿油油的快克也摆到茶几上,这使我感觉呼吸更加困难。我一下子打了N个喷嚏。

“不不不,爱屋及乌,所以我也爱您煮的面。”我扭动身体艰难地把放在桌角的面纸拽过来,奋力想要擤干净鼻涕,一抬眼发现何茵茵女士已经解开围裙、挎上包朝门口走去。“去哪聚去了?不过,妈你怎么不跟去?”

“去济南了。我跟去了,大半夜的谁给你开门啊?”何女士一边扶墙穿鞋子一边教训我,“不是我说你,下次能不能收拾收拾再冲回来,穿一睡衣,啥也不带的……跟个逃兵似的。”

“我给他一气哪还有心思收拾啊!”

“这样怎么可能搞定男人,”何女士突然抬起头,一本正经地对我说,“落荒而逃的话,他会觉得你憋屈个半天一夜的,自个儿就回去了,他根本不会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而你收拾收拾,拖个行李箱夺门而出,他肯定一下就懵了!”

“万一……万一是我做错了呢?”

“哦?这回是你得罪你小陈哥哥了?”

“哥个屁!他就是个弟弟!”

何女士这时已经穿好鞋子,打开门出去的同时,幸灾乐祸似的对我笑了笑,“我去看牙医。”挂着一本日历的暗红色木门随即关闭。

大约过了五秒钟,我听到清脆的钥匙开锁的声音,门开启的同时探进来一只脑袋,“对了,我手机扔床头的柜子上了,你要出去的话记得带上,口罩在哪个抽屉里我给忘了,你自己翻翻。”何女士的言外之意是我比她更离不开手机,她是对的。

木门再次关闭的同时,何女士含糊不清地说了句“密码是弟弟的出生年月日”,然而据我对何女士的了解,让她设置手机锁屏密码,就好比让她戒酒一样,都是不可能事情。

这些交待意味着何女士的“去看牙医”,其实是说“先去看牙医”,之后她可能会同她的姐妹们一道去染发、美容、吃饭,完了再八上好几小时的卦,时间允许的话,兴许还要去戏院里看场黄梅戏。何女士从来都是个潇洒的女人,很可惜我没能遗传她的潇洒。

回想起来,这场架吵得我很不痛快,完全没有以往那种“要是他让步那就姑且饶他一马”的心情。再加上最近工作上的种种,我和他吵着吵着就大哭起来——完蛋!昨晚急忙逃出来,没带手机也没拿钱包,嚎啕了一路,最后失魂落魄地走到家门口,路费肯定没付!不过,司机师傅竟然没追上来……想到这儿,心里忽泛起一阵温暖。何女士曾向我抱怨,和另一半的斗争简直算是一项事业。而我的这项事业,才刚刚起步。

我鼓起勇气尝了口面,发现意料之外地可口,但突如其来的一连两个喷嚏,迫使我把嚼了一半的面又如数吐出。就此而言,我恨极了感冒。

2.

一直阴着的天,在我乖乖服下药、拖地、洗完碗筷、洗掉前一晚换下的衣服,正在为这种天气晒衣服容易有怪味儿发愁时,突然放晴了。

我奔到阳台骤现的阳光里,欣喜地打开窗户,一阵带着潮气的风立刻扑到脸上。我闭上眼睛,虽然鼻子仍塞着,但隐约可以闻见泥土的味道。耳边有车流声、孩童的嬉笑声、楼下发廊或者鲜花店正播着的音乐、远处工地里某个大家伙沉闷的吼叫……不知是药物的缘故,还是阳光太过温柔,一种倦乏且舒适的感受散布在我全身。睁开眼,窗外的一切逐渐清晰,我盯着青绿色的梧桐叶,脑海里有一万个声音在说不要睡觉不要睡觉。我放下端着的衣服,伸了个无比用力的懒腰。这时,何女士的手机响了。

如果是那个家伙,我一定立马拒绝!怀着这样的念头,我故作镇定地往何女士的房间走去,心跳却莫名加快起来。但可惜的是,那家伙并没能尝到我拒绝接听的冷漠,来电的是柳条。

“老妈你现在在家嘛?”对方一上来便问。

“我是你老姐。”我答。

“小絮?妈去你家了?”

“没有啊,我回来了。”

“你感冒啦?声音好哑。”

“啊……没事儿,日常小感冒。老妈出去浪了,你找她干嘛呀?”

“我俩要出去办点事儿,想把欣欣送过去一下午。”柳条说的“俩”显然指的是他和他老婆。

“唔……帮你带闺女啊……可是爸妈都不在家哎。”我装作不耐烦的样子。柳条虽然比我小一岁,但结婚比我早好些年,他的女儿现在已经四岁半了。

“姐!”柳条立马识破了我的伎俩。

“MAC的SweetSakura。”

“没问题没问题。我们十分钟后到,你没起床的话先起个床。”

“我早就起床了好吧,你以为都——”没等我讲完,电话已经被挂断,由此看来,“急”在我们家大概是一脉相承的东西。我轻轻向上滑动手机屏幕,果然直接进到桌面。

柳条开门进屋并大呼“小絮”的时候,我正涨着脸奋力将一箱不明物体从我的床底拽出。在此之前,我从床底邂逅了柳条的吉他、老柳的钓具以及曾不经意间离我而去的发绳、遮阳帽、雨伞、百乐钢笔、粉色白色条纹长袜……由于对于过去的疏忽,我总在家里某处开主题杂乱的博物馆。

“是谁家的小家伙跑进来了呀?”我趿拉着走到客厅,笑着对胡乱脱了鞋子,迫不及待跑进来的欣欣说。但由于鼻音沉重可能听起来笑意全无,感冒已进一步将我吞噬。

“柳絮姑姑上午好!”小姑娘笑着对我说,脸上两个酒窝十分惹人喜爱。

“不对呀小絮,今天周三你咋不上班哇?”柳条杵在门口,意思是不打算进来了。

“你不也是。啊!你让欣欣旷课却不在家陪着人家!”

“把她送去幼儿园倒省事了。今天请了假不用上班,结果一开心就起晚了……”

“就顺带着帮欣欣也请了个假。你俩可真行。”我向欣欣看去,这时她正脱下她的兔子背包,一般来说,包里会装着她最喜欢的一个芭比以及芭比的几件可爱小裙子。“老妈去看牙了,老爸同学聚会去了,所以说,今天我算是你的大恩人。”

“等你有孩子,我也帮你带呗。”

“那可真是太好了。”

“又去哪聚了?”

“又?”

“上上周不是聚过一次。好了好了,那我先走了。”柳条开门欲离去,同时和女儿摆手告别。

“大美呢?”我好奇欣欣妈怎么没和他一起。

“还在化妆呢。”柳条笑着说,语气里传达出一种“你们女人好麻烦”的意思。

“那你快走吧,不然要挨骂。”我幸灾乐祸道。

目送柳条关门离去后,欣欣笑着向我冲过来,我见状连忙把右手缩进毛衣袖,抬起来遮住口鼻。

“姑姑别怕,欣欣昨晚洗澡了,”小姑娘一见我的反应,“嘻嘻”笑转为“咯咯”笑,酒窝也因而更深了,“我现在闻起来是太阳花的味道。”

“不是哦,”我一面不解太阳花有什么味道,一面脑海里浮现出某次汗涔涔的她热情凑上来的场景,“姑姑感冒了,你靠太近会被传染的。”

“我不怕感冒的哟,”欣欣用儿童特有的声调念道,“感冒了可以不用去幼儿园!”说完一把抱住我的腰。

我听了欣欣的解释,心想原来感冒也是有好处的,不禁笑了起来。这时,窗外已经更加明媚,城市协奏曲旋律外,隐约能听见欢快的鸟叫声。

3.

何女士的密码之谜,在中午纠结许久,最终决定索性点两份肯德基的“快乐儿童餐”后解开了,何女士指的是微信的支付密码。说起来,是柳条教会她用微信的。

当想到免不了柳条的一顿责备时,一个联合欣欣,撒个“肯德基是她吵着要吃”的谎的念头一闪而过,但我没有将其付诸行动,我不愿成为一个把孩童当借口的“大人”。奇怪的是,感冒丝毫没有影响我对油炸食品的胃口。

“你知道大美和柳条去干嘛了吗?”餐后收拾完桌子,我突发奇想地问正在用芭比以及儿童餐里赠送的两个玩具做游戏的欣欣。

“他们去过二人世界了。”欣欣不以为意地回答,“姑姑你知道二人世界嘛?”

“嗯?”我很想知道欣欣的回答。

“就是只能有两个人的才能做的游戏哟。”

“其实你非要去他们也拿你没办法。”

“可是那样就三个人啦,”欣欣十分认真地讲,“爸爸说别的纪念日再和我过二人世界。”

“诶?难道今天是他俩的结婚纪念日?”

“对。”这时爱心眼的猪八戒正睡在芭比的身上。“姑姑,你为什么总叫柳条?爸爸的名字是柳屹哇,屹立的屹。”

“因为……因为那样显得更亲切,”我信手拈来诸多原因中比较正面的一个,“你看你的名字是柳欣,但大家都叫你欣欣,也是因为欣欣更亲切呀。”而比较不正面的一个原因是,姐姐觉得自己的名字太过物化,公平起见,弟弟也应该有个类似的名字。作为对姐姐的反击,弟弟向来只叫姐姐小絮。

“那‘小絮’也是喽?”欣欣的酒窝在脸上若隐若现,那是她极力憋笑的结果。

“算是吧。”我向欣欣耸肩作答,对方随即得意地笑了起来。孩童的快乐总是那么简单。

欣欣与爱心眼猪八戒、蓝色葫芦娃以及卷发芭比玩够了之后,礼貌地请求我播《精灵梦叶罗丽》给她看,我欣然照做了。在这种突然来临的假日里,我觉得快乐比什么都更重要。

“姑姑,世界上真的有叶罗丽娃娃店嘛?”如愿以偿后,欣欣盯着电视问我。

“可能有吧。”我端起方才倒的一杯热水,躲在杯底的阳光立马被惊动,“也许只有你们小朋友才能发现。”

欣欣似乎对我回答很满意,再无二话便进入了那种家长们会直呼“你干脆住电视里好了”的沉迷状态。

“欣欣你想住进电视里嘛?”我实验性地埋怨。欣欣充耳不闻。

感冒使我变成一块人形海绵,我一口气喝下整杯水,温度恰好的水可感知地在身体里流动起来。我决定去探索那箱不明物体。

我盘腿坐在纸箱边上,小心翼翼地用面纸拂去它表面落的灰尘,但我脆弱的呼吸系统(我是一感冒就会犯鼻炎的那类人)容不得丝毫刺激,整个过程喷嚏不断,拂拭完毕后我的身边已经堆了一座皱巴巴的面纸小山了。我对纸箱内容的好奇,显然超越了求生本能。

好在纸箱里的东西没有辜负我的期待。我逐条揭掉黏性已散失大半的纸质封口胶带,打开纸箱,一群仿佛用了抗老化药物的老朋友们骤然出现,但它们一定无法准确认出面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了。

纸箱里装的是我大学毕业时寄回家的一些东西,包括严歌苓全集、《飘》的上下册、村上的几本小说、《古都》、便携式台灯、脱毛器、当年可谓奢侈的化妆品、订书机一类的文具等等等等。一时间,我陷入那种故人重逢的感动之中,当时的零碎画面像细雨般在脑海里飘洒,直到欣欣朝着我大喊“老公来电话了!”

“不要接。”我几乎下意识地向欣欣宣布了决定,但转而想到何女士手机里的老公其实是老柳,“等等等等等,不要挂!”我连忙起身冲到沙发边上抓起手机。

“Hello!”我大声对老柳说,想借此表达出好久不见的欣喜。

“小絮,怎么是你?”老柳笑着回答。

“怎么,你不乐意啦?”我走到阳台,坐进将军椅里,一个暖洋洋的世界立刻将我包围,“济南好玩嘛?”

“济南?”老柳似乎有些疑惑,“闺女你感冒了呀,怎么这么不小心。”

“哼。对了,你和你那些老同学都少喝点……”

“老同学?你妈和你怎么说的?”老柳打断我反问道。

“诶?”我忽发觉事情有些不对,“难道你也和……不不不,你和老妈闹别扭了?”

“你妈现在什么状态?”老柳默认了我的猜想。

“她状态好着呢,现在出去潇洒去了。爸,你出门的时候,带行李了嘛?”我笑着问老柳。

“我带它干嘛,难不成不回来了?”老柳语气中充满不解。

“嘻嘻。你赶紧回来给我做好吃的!”我暗自惊叹于何女士的“行李论”。

“我在你李叔叔家,让你妈妈放心。”老柳如释重负地嘱咐我,“你多喝水呀。”老柳突然记起似的补充道。

“知道了,知道了。”

老柳围绕着感冒又和我啰嗦了几句之后,我们便结束了通话。这时我感觉阳光有些晒,刚想朝屋里走,突然发现有雪花般的漂浮物通过开着的窗户,正往室内钻。和很多人一样,我对这种与我同名的东西,也持讨厌态度。我忙遮住脸,果断地上前关起窗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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